【往事】1958:我的毕业和就业
1958年大学毕业时,全班没有一起照过一张毕业相。
右派就是反动派,左派愿不愿意跟右派一起照毕业相?
■个人历史
右派就是反动派,左派愿不愿意跟右派一起照毕业相?
作者(右)与同班同学陈吕范大学时期的合影
1958年7月结束了大学四年学习,等候国家计划分配。那时候,没有哪个毕业生会想到自己出去找工作。因为,一切都是学校按照计划分配毕业生,用人单位也是按照计划吸收新职工。即使有人异想天开要自己去找工作,也很难找到,说不定居民委员会或派出所还要问你为什么没有分配,要自己找工作。
毕业分配当然要政治挂帅,讲究政治条件,学业成绩是次要的。此时政治条件又简化为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加上现实表现,即反右斗争中的表现,以作出左中右排队。全班四十多个同学几乎人人心知肚明,晓得自己被内定为什么派:左派、中派(中派之中,又细分为中左、中中和中右)或右派。但是,除右派以外,这种在学生当中划分左、中、右的做法和排队,从来没有正式宣布过。
上面的分配方案没有下来,就只有等。老是在学校里等不行,系里的党总支把我们班大部分左派和全部的中派和右派,派到昆明茨坝的云南重机厂建设工地劳动,这样既等待着分配,据说又能促进毕业生的思想改造。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体力劳动能否改造思想的问题,成天埋头拉架架车,当中杠,和两个同学一起运土。我身体好,又经过几次下乡劳动,这些较重的体力活难不倒我,无非是每天一身汗一身泥罢了。
8月下旬通知我们返校。班上党支部的负责人可能已经知道了分配方案,同学中也有一些传言:北京有几个呀,到外省的有几个呀,留校做助教的有几个呀,留昆明的有几个呀。其实,对于多数同学来说,今后的去向都不清楚。几个低年级的同学见到我说,你以后就是我们的老师了,不要架子太大。我奇怪这话从何说起。他们解释,都说你成绩好,又在大报大刊上发过几篇论文和文章,学校肯定要把你留下来的。哦,是这样,我暗自苦笑。此时我已经知道上边内定我为中派。左派总有十个八个吧,要说留校当助教,哪里有我的份!
一等又是若干天,低年级已经开学了,我们还没有宣布分配结果。但是,一件通常要做的事——全班合照毕业相,谁也没有提起。我正向在班上多少管点事的同学打听,一位姓赵的同学冲进教室大叫,“老子是政治犯,咋个弄进小偷队伍?”党支部一位领导立即厉声喝止:“赵××,你乱叫些什么?是不是想加重处理?”赵××顿时和缓下来,两眼含泪讲他的委屈。他是本班被揪出来的9个右派分子之一。我们回校后,系上把各年级学生中的右派集中,每天派人监督他们去做一些校内的杂活。后来学校在校内抓到几个小偷,也编成一队监督劳动。小偷这一队人数太少,学校就从我们系右派学生中拨了几个过去,赵××是其中之一。赵××认为他从来没有偷窃的念头,更从来没有偷盗过别人的东西,现在是政治上犯错误,不该把他当小偷对待,侮辱了他。后来知道他定为右派的第三类,分配到四川凉山州一个农技站劳动,每月领25元生活费。
那位在班上多少管点事的同学私下提示我,不要再问照毕业相的事了。你想:现在已经明确,右派就是反动派,左派愿不愿意跟右派一起照?有些划了右派的,或者虽没有被划但是也受了党内团内处分的人,不好意思,或者心头不安,愿不愿意同左派一起照相?还有,老师请不请?如果照往年那样请,那么划了右派的老师请不请?问题多着呢,算了。由此,1958年大学毕业时,全班没有一起照过一张毕业相。
首先离开学校的,不是我们班的大多数。那时我是个共青团员。一天下午,本班党支部的一个委员告诉我:交给你一个任务,龙××明天早上6点钟要集中送东风农场。你今晚10点半起在他宿舍门外守一夜,绝对不能出问题。晚上熄灯铃一响,我去执行任务。龙××比我年长,那时有二十五六岁。他寝室里有人递出一个凳子来,放在寝室门外的过道上:“喂,该你了!”我坐在凳子上伸头看看龙××,他已经睡了。和他同寝室的同学也都睡了。我拿着事先准备的一本杂志,就着过道里昏暗的灯光读起来。过了半夜,我感到很疲倦,但不敢闭眼打盹,怕万一出了什么问题要负政治责任。好在一夜无事,不到6点,龙××就起身整理他那简单的行李。时间一到,外面一声哨响,龙向我点点头,就提着行李向宿舍大门走去。门口有人来接。我和龙虽无深交,毕竟同窗四年,现在彼此只能点点头就“各奔前程”。早餐时候,我才知道当时对右派学生的处理分为四类。今天清晨学校集中遣送的,是全校属于第二类的右派学生。我想,龙××原先必定和大家一样,来大学读书,是为了接受教育,以便成才,恐怕不会设想四年之后由学校送去公安部门的农场劳教。
接下来又不见了一两个右派同学。听说他们是第一类的,已经由学校送到公安厅去了。22年后同学们重逢,我才知道他们当中最多的是判了有期徒刑15年,刑满后又一直留队劳动,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平反回家。
终于轮到我了。系总支李书记面对我们这一拨二十几个同学,不紧不慢地讲祖国对我们的殷切希望,讲党的需要就应该是我们的志愿,要求我们自觉服从分配,不要留恋城市,而应该到各自的岗位上去生根开花。我们没有任何一个同学对分配提出修改意见乃至不服从分配,因为谁都知道:不服从也得服从,提意见是没有用的。当发给我工作介绍信,以及转下去的户口关系、粮食关系、团组织关系和车票后,我明白这就是我的命运。当天晚上各间寝室十分热闹,我们这些必须在云南下乡的同学,以及五个到四川、两个到贵州、一个到河南再作分配的同学,同其他尚未宣布的同学一起,互相激情告别,小心推测未来前景,互相勉励。为此,有人还破费去打来一公斤包谷酒。
出发前一天,出乎我意料,本班的一位党支委和一位团支委还要找我谈话。他们说得很简单,但是很管用:根据你在反右中的表现,特别是你立场上的错误,为了有利于对你的教育和你今后的成长,组织决定,给你一个警告处分,以后每次填表,都要认真填上。不填,就是对组织不忠诚不老实的问题。我一下子明白了,1957年6月我说的那几句话,领导还不能放过。那是一天晚上,本班党支部召开鸣放会,请非党的同学们给党支部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开会不久,发言就逐渐踊跃起来,而且意见愈益尖锐。有同学点名批评本班的党员骄傲。被点名者起而抗辩。双方都逐步用政治术语加码。此后的发言者也不含糊,对双方各有支持。我没有发言。第二天团支部开会讨论昨晚的鸣放和争论。有同学提出团是党的助手,我们团员应该发言支持党员。我说,那要看谁有道理。有同学驳我:那你这个团员站在什么立场上?我说,真理就是立场。真理在哪一边,我就支持哪一边。
就为这几句话,小会大会批判我居然说得出“真理就是立场”这样的话,明目张胆反对团员站在党的立场上,在右派进攻面前完全丧失立场。对此,我做了许多次的口头和书面的检讨。这件事已过去了一年多,到头还要处分我?唉,由它去吧。我大学毕业没有一点喜庆,倒是背上了一个处分。我只想早点离开学校,根本没有问问是哪一级组织决定的,还要不要按照团章经过团支部讨论,等等。11年之后我偶然知道,学校团委根本没有给过我任何处分。
我算是走得早的。车票告诉我,第三天早上7∶30在昆明西站乘车。我毫无留恋地跨出寝室,同三个送行的同学一起,从西南联大教授们曾经经常进出的云南大学北后门出来,快步迈向滇缅公路的起点。9月,云南还是雨季。长途公共汽车顶着旅客的行李,在蒙蒙细雨中碾压着碎石和泥浆向西驶去,整整三天。地图上可以找到靠近缅甸的中国云南省临沧专区耿马县,那就是我就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