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一个不温不火的作家,无法下战场
当残酷的人生真相经过变形,出现在小说里时,叶兆言不事渲染,最大程度把情绪压平。一切叙述的口吻都显得云淡风轻,往事如烟。写作成为和人生痛点共存的过程。
“叶兆言没有向文学发誓,也没有向生活发誓,但他用他漫长的、强有力的写作告诉了我们:写作真的是叶兆言的生命。”
他把每一次写作都视为对过往作品的拯救,对自己的拯救。
发自:北京、南京
责任编辑:李慕琰
要想象作家叶兆言的一天,并不需要太多想象力。
每天6点多,他会被生物钟准时从床上拎起,看着天光从窗外的江面上升起。然后将自己钉在椅子上,开始写作。资料和书放在左手边以供查阅,右手边搁着一枚蓝色的手持放大镜,用以抵抗日渐衰老的视力。年过67岁,他一天花在写作上的时间,有时超过10小时。每日午休雷打不动。傍晚来临,写累了的作家去楼下散步或者在泳池里游上1200米,调整状态。
多年来,这样的日程周而复始。
作家范小青在一个研讨会上回忆,一行人出差,大家还在酣睡,叶兆言已经爬起来写作。等到早餐时间,千八百字已经写完。“看叶兆言的脸色和牌技,就能看出他写作进展到哪一步了。如果长篇写完了,他的精神状态就特别好,打牌也会赢……当他要开始写长篇,心里的阴影就在脸上呈现出来,当他写完了一个长篇,想着开始写第二个,第二块阴影就又跑出来了。”
在妻子王月华看来,丈夫堪称刻板。女儿叶子印象里,父亲是个“认死理”的摩羯男,讲求秩序。每天什么时候干什么事,板上钉钉。吃火锅也要精确控制各种食物应该涮几秒,只允许一双筷子上有一片肉,如果把半盘肉全部倒进锅里,就会让他抓狂。叶子做外国文学研究,读过不少作家传记,发现“好像有的时候你得结很多次婚,得酗酒才能成为一个好作家”,叶兆言离这些消耗式人设很远,是很刻板的一个人。
这种刻板在写作上的体现是,他从不半途而废。“你很难想象他有一个开不下去的头,或者有一个写到一半的小说,在他这儿是不可能的。”叶子说,父亲写作不挑环境,火车上也能写,每天开心地和她汇报:今天又写了多少字。
叶兆言的写作速度很快。腾讯曾邀请他开专栏,发现连载的速度跟不上他写的速度。发表作品如同行军打仗,讲求排布。多年前,即将进入长篇小说《仪凤之门》写作期前,他集中写了一批中短篇。在长篇写作的中途,再一篇一篇把它们放出来,假装是最新写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像我们这样的作家,一年有两三个短篇也能蒙事了。”
写作为他钩织了一个稳定而安全的生活。叶兆言惧怕出门,每日睡觉前,要在床头放一瓶安眠药,“不一定吃,但要有”,否则就要失眠。如果第二天依旧循规蹈矩地写作,那么睡眠无虞。一旦第二天的生活细节有所变动,譬如需要出门坐动车,就会失眠。他对温度的感知迟钝,出门要看别人穿多厚。
叶兆言自称“老作家”。过了60岁后,对“老”的感知突如其来。祖父叶圣陶和父亲叶至诚一生从事写作,在写作上,他从小的印象就是:祖父是老年,父亲是中年,自己理所当然是青年。慢慢地,他发现前面的几拨人都不在了。有时候出现在一个场合,察觉自己年龄最大,吃惊夹杂着恐怖。“我怎么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身体和记忆都在走下坡路。熟悉的人名跑到了嘴边,又被记忆力丢掉。有时写到一半,要停下来怀疑:这个细节之前是不是写过?面对这些,他自我安慰:忘却可能也会带来另外的文风。他频频对时间感到焦虑,害怕自己正在写的作品将会是最后一个。
对叶兆言来说,除了时间,写作最大的敌人可能是NBA。他是资深篮球迷,中午雷打不动要看篮球比赛,最喜欢的球员是勒布朗·詹姆斯。这位39岁的传奇球员,职业生命已逾二十年。叶兆言解释其中的况味:和詹姆斯同年或比他晚一两年进入NBA的运动员全部退役了,在篮球领域,詹姆斯无异于一个“八十岁的老人”了,因为,比他大的,已经没有一个人还在坚持打球了。
在写作这个竞技场上,和叶兆言同龄的作家很少再有如此高强度投入创作的同行者了。他们同时在兴盛的1980年代步入写作,大多人早已放慢步伐甚至彻底不写了。叶兆言看詹姆斯比赛有时会哭,“可能篮球更像人生吧。”叶子说。
出席公开活动,叶兆言通常衣着朴素,套件冲锋衣外套,戴一顶鸭舌帽,提溜着一个磨损出毛边的布袋出场。其实他特别惧怕公开发言,认为作家最好的状态是塞林格,躲在家里不见人。接受采访基于一个朴素的想法:出版社给你印了这么多书,总不能让它堆在书库里吧?
叶兆言讲话率性,不故作深沉。采访讲到一半,常常陷入自我审查,犹疑刚刚的表述是否过于矫情。2024年9月出版的新作《璩家花园》原本计划留给女儿,不付梓出版,现在既然印刷成书,再提这话不免“矫情”。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两次采访,“矫情”出现了12次。他老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别相信作家,作家就是会胡说八道的人。”
在他的好友、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余斌看来,叶兆言经常会放低姿态、自我矮化。别人试图为他的写作附加意义,他一律选择消解。曾有人问他,写这么多年南京是否出于使命感?“别说什么使命感,我没什么这个玩意。”在最新的一个采访中,他说听到高大上的评价会起鸡皮疙瘩,“因为我这个人比较低端”。
在文学研究界,叶兆言被视为“实力作家”,言下之意是,这些年他始终缺乏一本真正爆火的作品。他曾经说,作者有两种,一种写完一两本后大火,从此享受生活;一种一辈子写得平庸,但是就这么继续写下去。他宁愿选择第二种。
在很多个采访里,叶兆言略带自嘲地说,自己是个“不温不火”的作家。
他并不是一个惜墨如金、害怕写砸的人,将作品交付给读者后,几乎不需要什么休整期,立马投身下一部作品中。作家好友陈村曾说:“不知有谁在专门研究叶兆言,读一遍他的目录就累死了。”余华的规劝也暗含外界对这种“高产”的担忧:“叶兆言你不要写这么多,别人会觉得你粗制滥造。”
连女儿也下意识感慨,父亲写得实在太多了。勤劳的创作,让叶兆言收获“劳模”的印象。据出版社统计,叶兆言写作的总字数超过一千万字。有媒体来采访,形容他像一把镰刀,一挥就是一片丰收的麦穗。
这当然是一种被美化后的想象。叶兆言说,灵感从来不会像水龙头一样,一拧就汩汩流出,写作当然是痛苦的,因为一个人写作的历史,就是“写不出来”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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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