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一群北大师生的教育实验
编者按:
听起来,精英躬身下地,这个故事闪耀着足够理想主义的光芒。深究之后却发现,现实坑坑洼洼,有人的确因此逆转了命运,成为首都的公务员,而更多人,已经记不起曾接受过这样一份无缘无故的礼物。当年为此奔走于黄土之上的中年人,曾试图借力“双创”热潮,实现更大规模的干预,但他有200万粉丝的账号,已经两年没更新。团队成员里,有人成了加州大厂的经济学家,却仍然不愿放弃微弱的行动,有人为官一方。说起当初的理想,他们又认真,又丧。
这个故事,在过去三年里不断拼凑碎片,终于完整到能讲述它。我们想知道,少年们获得帮助之后,是否过上了更顺利的人生。而一些心怀理想的人,又为何常常沉默在时代的低语之中。
发自:北京
责任编辑:吴筱羽
名校狂热曾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出现在北京大学。2013年高考结束后的几天,未名湖畔一处乾隆时期的寺庙遗迹上,有记者发现,墙上的涂鸦中藏着一句:“北大一定保佑我考上复旦”。那位不具名的留言者,还将“复”字认真重写了一遍。
这成了北大流传的一个段子。三年后,北大毕业生叶晓阳将它写进了诗里。当时,他正和师友们在千里之外的宁夏忙着一场教育实验,某一天,在固原市中心另一处遗迹上,他又看到了熟悉的涂鸦:“复旦大学”。
从国家的心脏,到偏远的西北山区,名校狂热无处不在。写诗的叶晓阳被“复旦大学”深深触动,他所做的实验,与这种狂热有某种联系,这个由神童、状元组成的北大团队,想通过一系列干预方法,让农村学生上个更好的大学。
干预始于北大教育学院副教授丁延庆获得的一组宁夏高考志愿数据。
那还是2015年,这组数据非常难得,因为几年后,类似的数据就变得难以获取。丁延庆先简单地把这组数据归为两类:农村学生和城市学生。结果让他震惊,农村学生在志愿填报上吃了亏,理科一本线以上,录到同校同专业,农村学生的分数要比城市学生高17分。更要命的发现是,农村学生的滑档率比城市学生高很多,这意味着,分数超过一本线的农村学生,更可能被录到二本,甚至专科。
是什么让农村孩子吃了亏?这位每年要给吉林、山东老家亲戚填报志愿的北大老师认为,是信息差。和掌握更多资源的城市孩子相比,农村孩子孤立无援,以至于“浪费”了自己多考的分数。丁延庆冒出一个乐观的想法:只需要轻轻地推他们一把,农村学生就能用好自己的领先优势。
他召集自己的学生们,包括当时已经在美国读博的叶晓阳,打算从宁夏开始,用10年时间,给100万考生提供辅导。大家给项目想了一个洋溢着教育理想的名字:The Bright Future of China。他们希望能照亮100万个中国县乡家庭的暗淡。
这个项目后来有了一个更亲切的中文名: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它来自叶晓阳从《新华字典》翻出的一个典故:“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距离项目启动过去8年了,这8年里,中国高考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革,几个月后,宁夏考生也要迎来第一次新高考,迎来可能有80个选项的志愿表。就在2024年夏天,最后一批接受辅导的学生也毕业了,他们是否迎来光明的未来未曾可知,但这个准备再造中国教育的项目,在2020年就安静地结束了。
小小少年
他们的父母也在用力地活,脑袋里的知识是时令、胡麻和黄河水,没有“松弛感”,没有一连串大学的名字。
叶晓阳从《新华字典》翻出来的典故,雏形可以追溯到1951年。一开始,创作者只是想提醒中国民众,从西方引进的冒号,具备提示的功能,例如,“我参加了军事干部学校;你考上了北京大学;他进了机器制造厂:咱们三个都有光明的前途”。
那位无从追溯的创作者恐怕想不到,这个句式,过了七十多年还会被频频提起。不过,一个符合2024年的版本是这样的:天坑专业的朱泽安,毕业后进了国企;陈洪涛至少击败140个人,成为北京的公务员;单身经济热度不减,顾小敏想做一名兽医。这三个宁夏孩子,都参加了“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的干预实验,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他们被“轻轻推”了一把。
朱泽安是这样的人。他的姐姐从技校毕业前,忽然患上精神分裂。那时他才五年级,这件事让他变得自卑又自负,男孩从此没能交到知心的朋友。他排解压力的方式是溜出校园,去时常遭遇沙尘暴的大街上,看看卖菜的、卖衣服的,“看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然后回学校,做他唯一看重的事情:学习。
贫困让他拥有了一个人生信条:“我都这样的家庭了,吃点苦无所谓”。
陈洪涛是这样的人。他个头很高,一身肌肉是靠顿顿不落的鸡腿撑起来的,目的是在公务执法场合增强气势。他的童年像贺兰山吹来的黄沙,在银川那些已经消失的城中村里来回晃荡。少年吃不上肉,随时饥饿,日常读物来自收废品的邻居,其中有大量不适合少年看的书报,他最喜欢的是一本文史类刊物。有时,正上课的他会突然担心,放学之后还能不能回去早上出门的屋子。城市不断拆迁,最终把他和父母挤到城郊一个药厂附近,离邻县的县城几步之遥。
那些不安的童年记忆,直到许多年后才集中爆发。陈洪涛成为公务员后的第一个发薪日,半夜12点,他来到一个路边摊,一个人,点了近三百块钱的烧烤。
贫困不是一条裂缝,日后有大把的机会修补,贫困把陈洪涛的人生撞得坑坑洼洼,他很长时间里不敢和人搭话,理由是,不知道该如何社交。打工子弟学校的同学们,在小学、初中的教育冒险中先后掉队,继承了父辈打工的命运。当陈洪涛拼尽全力考入宁夏最好的银川一中时,他观察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些得体、松弛的同学,他们不但能在卷子上填写答案,一次课堂问答、一首随手写的诗,都是精准揣摩老师用意的结果。
一旦意识到,这些都来自殷实的家庭环境,陈洪涛就更加沉默了。大学毕业前,他的舍友们都相信,4年来,陈洪涛没有和女生说过一句话。
顾小敏的故事则是这样的。父母离婚后,这个女孩被送到山东的大伯家,她没办法留在宁夏,最爱她的奶奶也再婚了,虽然曾想过代养她,但前提是,要先照顾好她的大哥,再照顾好她的堂哥。之后,她像一颗被宿命吹扬的沙粒,在姥姥、奶奶、姨父、姑姑、大伯、继父家走走停停。
奶奶说,她的父母都是浑蛋。大二时,顾小敏的韧带断了,不做手术会落下肢体功能障碍,她给父母分别打电话,两人的回复出奇一致:我没钱,你自己看着办。顾小敏需要4万块钱手术费,她太害怕了,想过要不干脆就跳楼吧。
是奶奶给她凑了钱,老人可能不知道,她不仅救了孙女的韧带,也拉了摇摇欲坠的孙女一把。
后来,顾小敏考上研究生,给母亲发去录取通知书,想要一点学费。母亲的回复用了敬语,“您自己看吧!我没其他意见!现在社会有点残酷,有本事的,就能生存很好,没本事读啥也没用。”
最后还是奶奶。老人宽慰她,放心吧,保证在8月22日前给她打上7210元。这位上个世纪扎根宁夏的上海知青相信,只有学习能拯救孙女。
朱泽安、陈洪涛和顾小敏,分别来自石嘴山第三中学、银川一中、银川二中。他们拼尽力量,终于来到填报志愿的这天。人们都说,填得好逆天改命,填不好听天由命,在西北干燥的夏日,这三个孩子都想与黄沙一样的宿命诀别。
可是,他们已经在黄土上苦苦跋涉15年之久,没剩多少力气了,他们的父母也在用力地活,脑袋里的知识是时令、胡麻和黄河水,没有“松弛感”,没有一连串大学的名字。
丁延庆想轻轻地,推他们一把。
人们还是认老丁
坊间流传,老丁,是一个能让压一本线的孩子上211、985的神人。
2024年的丁延庆满五十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东北口音,个头不高,笑嘻嘻的。早在北大读本科时,他因为喜欢到处收集段子,被人起了个外号:“社会混子”。
他有一个让人艳羡的技能:填报高考志愿。坊间流传,老丁,是一个能让压一本线的孩子上211、985的神人。他无数次用浓郁的东北腔解释过,“只要咨询的人够多,总有人能捡着便宜”;又给同事和学生们群发过一封邮件,传授填报技巧。但最后,人们还是认老丁。
他的本职工作是教育经济学研究,至于填报高考志愿,他视作践行一个学科理论:轻推(Nudge Theory)。
传统经济学认为,人是完全理性的,会做出不偏不倚的、最好的选择。轻推理论的提出者理查德·塞勒,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他用过不少例子说明人的不理性,比如,同样是增加100块钱收入,如果分别来自工资和外快,那么,花掉100块的外快,会让人更理直气壮一些。
据此,塞勒进一步指出,策略设计者只需要用隐形、巧妙的策略,“用胳膊肘轻推一下”,就能让人做出更好的选择。
让老丁能大范围实践轻推理论的机会,出现在2015年10月。叶晓阳回国参加学术会议,丁延庆和时任宁夏大学副校长李伟都在,喜欢交朋友的李伟告诉两人,如果要去宁夏做调研项目,可以找他帮忙。李伟是北大哲学系1977级本科生,在政府、高校的管理岗位上工作多年,又回北大教育学院读博。后来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说到,他对这对师徒印象不错,在饭桌上,丁延庆可以从考古聊到人类学,再到社会学,叶晓阳也和他老师一样,“脑子极好”。
不久,李伟给丁延庆提供了他花费多时收集到的宁夏高考志愿填报数据。
刚开始,丁延庆没想好怎么用。他给研一学生上的课是社会科学调查方法,给数据分组是很基础的操作,于是他把2014年宁夏理科分数在一本线以上的考生,分成农村和城市两组,然后吃惊地发现,在高考这场游戏中,农村学生吃了亏。
高考同分的情况下,农村学生的录取率比城市学生低4.96%;录到同校同专业,农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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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吴依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