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当谈论小说时我们在想些什么 | 高中组一等奖

夜奔——当谈论小说时我们在想些什么 | 高中组等奖

第四届南方周末“阅读新火种”中学生读后感征文活动

奖项:高中组一等奖

作者:梁子寒

学校:广州市第二中学

指导老师:郭晨昕

中国文学史上有两次伟大的夜奔。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素来是我《水浒》中最爱的一篇,没有变过,没有之一。金圣叹一句“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道尽了他的复杂性,毕飞宇一句“动感十足、豪气冲天,却又不失冷静,是林冲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冷静。”则说尽了冲天大火过后满怀风雪的扑面凛冽。

我喜欢它的场面。风,雪,山。急风,骤雪,山神。鹤唳风,雪刃刀,山神庙。还有花枪,旧被,冷酒,葫芦,蒲团。没有多余的色彩,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多余的想法,就是简单、冷肃的画面,克制到了极致,也成为一种美学。我喜欢它的故事,正如我喜欢它给我的感觉。它总给我一种错觉,这个人物的这段故事必须在这里发生,必须这样进行,它太简单了以致于我误以为可以看到最原始最底层的逻辑和紧密咬合的齿轮。可实际上这篇小说写得干净,太干净了,干净到我们确信施耐庵从未想尽过所有可能性。这是我们写小说看小说的称之为直觉的东西。而就是因为它写得这样干净,这样透彻,这样冷肃,所以我们才会知道我们看到了什么——作者要我们看到什么。林冲已而出场,一柄花枪,斜挑酒葫芦,缓慢地往破败的山神庙走去,身后只有一径细细的痕迹,渺小、孤独。他不知道正要发生或早已发生的一切,也不知道他将要面对什么。他不知道。不知道他的命运在漫天风雪里等待着与他撞满怀,不知道烧断所有退路的大火正耐心候着他入庙,好燃尽一切,涤荡一切。一切都一触即发却偏偏安静、简洁、忍耐。

如果我来写的话很有可能就停在这里。

然后分段。

每段只有一句话,很少的字。

用古龙的风格一刀斩断所有东西。

但施耐庵没有,这正是他“好作家”“好”的地方:他不要意犹未尽。他不是在写诗歌,他在写一篇史诗的一个精简回目,他要林冲与他的“命”正面交锋,要他急走忙逃,不顾忠与孝,他要凭借足以撑起他野心的才华找一个“眼”,然后破开,一破到底。实在酣畅淋漓,令人再三读之仍拍案惊奇。

这是第一个夜奔,是明清小说的夜奔。第二个则是唐传奇的夜奔,这便是红拂夜奔。《虬髯客传》里载其原名张出尘,乃殊色佳丽,本杨密侍女,因见前访的李靖气度不凡,遂孤身夜奔,弃杨投李。

在我看来古文有自成一派的妙处:它很简单。这就是最重要的了。海明威的节省是不废话,但古文一省可以把整个句子的结构省去,加上几句似乎与正文无关的描写及补叙,让人有一种它意思很清楚但又有点摸不透的感觉。古人炼字炼了几百上千年,最基本也最厉害的素养就是找到合适的守眼,“眼”一有则文活,故才有著一‘闹’字,而意境全出”,才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所以说虽然同是夜奔,一个是白话文小说,另一个尚有秦简汉书的韵律节奏在里头,造成了不同的美学体验。红拂的夜奔略碎片化,更像蒙太奇,一个独立句子,再加上一个独立句子,还有大量的飞白。但通读完,需要知道的既被知晓,我们会发现这个故事具有惊人的强大生命力,它注定会被一次次改编,演绎,推敲,把每一个词开来细嚼又拼回去看。所有这些都归于四个字和一个修辞。一个表示颜色的字,一个表示物品的字,一个借代的修辞,一个表示时间的字,一个表示动作的字。正如毕飞宇说因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十字他就确信有过盛唐一样,仅凭红拂夜奔四字我们就可以刹那间读尽所有唐传奇,从红拂到聂隐娘到白猿,再到所有唐诗,再到所有唐文,最后就信了有那个盛唐。故事的生命力本质上是允许读者发挥的想象力。这是什么?是小说。小说的本质是什么?文学。

机缘巧合出现在近日,听到一首名为《夜奔》的曲子,初始还以为是讲红拂夜奔,欣然一听,发现不对。歌词分明是“叹英雄气怎消 怀揣着雪刃刀 急走羊肠去路遥”“汗淋如汤浇 心煎似火烧”念了几遍觉得好极,后猛发觉原来是化用了昆曲(是京剧曲目,但唱的仍是昆曲牌子)《林冲夜奔》的词句。至此两段不同朝代的文学和精神代表用同样的形式忽然出现在我脑中,仿佛两条“并行不悖”的轨道忽然相交,文学再次以它的魅力把我征服。在叹赏其辞时事实上我还略有失望,原来写词者并非今人是古人。其实也是,现在后世都不会如二《夜奔》那样叙述了,我个人相信是有种命运的味道在里头的。一个《红拂夜奔》,一个《林冲夜奔》,文学史上两座奇峰,此一出,皆叹服,难出其左,难出其右。这便是小说的魅力。

而当我们谈论小说时我们到底在谈什么,想什么?就是我方才说的“命运”。每位读者有自己的喜好和侧重点,正如每个写手都有各自偏爱或习惯表达的风格和内核。所以当我说命运时,不是客观唯心主义的消极避世,而是说像等待着林冲的风雪山神庙,等待着李靖的红拂女,有一种风格、有一种思想、有一个人物,甚至于一段描写、一句话,再甚至于一个字等待着你一眼万年。

想像一下恒河沙数。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书,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新书上市,同时还有浩如烟海的书涌上你的书架,无穷无尽的书名倾倒在你的书单上。那些风格思想景色人物甚至某个字眼就在它们之中等待着你,你也等待着他们。

再想像一下你突然看到它。

“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这世上有那么多书,这是一件似乎概率极低的事,但我向你保证它会发生,它已发生,它正在发生,每分每秒,每时每刻。

所以我说我个人相信是有种命运的味道在里头的,而且我喜欢这样想。

现在想像一下,看小说也好,读书也罢,都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夜奔。有的夜底色温良,有智者怒斥光阴的流逝;有的夜有金色的宝剑、号角和旗帜,还有等待被夺回的失物;还有的夜色昏沉,山涛翻涌,熟夏靡丽。当我们思考和谈论文学时我们就在一幕接一幕的夜色中奔袭,光怪陆离的景象擦肩而过,词语和句子失之交臂,情感和思想无法诉诸于口。我们不知道脚下是什么路,但是我们对另外一些东西了若指掌:那些夜色温度如何,声音怎样,你又曾在其中经历过什么。这些东西就是精神性的语言,是所读的文字对精神结构的塑造,因为你从来不是旁观者,你看了,你参与了,你便也跟着爱过哭过恨过笑过,也跟着跌宕起伏、起承转合,换句话说,你也就跟着活过了。

所以说,当我们谈论小说时我们不仅是解剖词句和分类主旨,我们不能不怀着一种尊敬的态度,一种无比特殊的深厚感情来谈,就像讲好一个故事应该做的那样。因为,小说不仅是语义场中集合体与集合体之间的反应,它同时是,从某种角度上说,真实的,是你确实留过的城市看过的女人听过的歌谣,也是你确实切身奔过的所有夜色。

致小说人,致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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