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叹息——漫谈红楼美学 | 高中组三等奖

千古叹息——漫谈红楼美学 | 高中组三等奖

第四届南方周末“阅读新火种”中学生读后感征文活动

奖项:高中组三等奖

作者:陈思在

学校:广州市第二中学

指导老师:刘细细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红楼梦》出世至今,仍然惊艳,历久弥新,无疑是中国文学与美学的一座高峰。

《红楼梦》的独特魅力,在于它将中国美学的诸多要素集于一处,如百川汇海,重叠出了极高的美学境界,仿佛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茫茫哲思发出的一声长叹。作者又以高明的艺术手法呈现出了一个如梦似幻的故事,梦幻中宿命苍凉悠悠,只好叹息。

此处所谈,不过是一些个人的看法,学识浮浅,只好贻笑大方了。

先从一个画面谈起:

众人向雪中一望,只见天地洁白,远远的山坡上,宝琴披一领大红猩猩毡,后头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这“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便是红楼美学中的一个典例。

此处的描写是很平淡的,只不过借贾母之口,言说要惜春快快把这场景画在那大观园的画上,侧面赞了一下美。初看文字,第一想到的是张岱的《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此画面以白雪为底,大观园平日的金碧辉煌、雕栏玉砌,都湮在这极清极洁的白雪下了,只留下浑茫的一片天地。在这画面上,紧接着的是一抹红毡、一枝红梅点点,与之相衬的是女子乌黑的云鬓,一株苍劲青黑的老梅枝条。如果先前的洁白以中国画中的留白作比的话,此处的重彩青红简直是有厚度的油画,而且一定是用油画刮刀挂上画布的;若以中国画颜料作比,也不是原文的大红,而是曙红略掺些胭脂,浓而不艳,穿透那一日中飘飞的大雪。这个画面,将白雪、红梅、美人、天地重叠在一起,画面简洁,颜色典雅,是典型的中式美学图景。

白描的魅力就在此处,只以无我之境,远远地用文字画一幅画,留白的部分自己去想象,但这想象同几个意象一起构成了完整的意境,由是带给人一种个性化的感觉,并在想象中不断重叠入新的东西,最后形成了全新的美学境界。譬如“白雪”,使人想到谢道韫,想到姚鼐,想到边塞诗人诗中一场场奇丽的飞雪;“红梅”叫人想到林逋梅妻鹤子的风流; “琉璃世界”,玉宇澄清、冰清玉洁,自有无限风流雅致;而“美人”,则是屈子笔下的香草美人、豆蔻年华的鲜活生命。通过联想中的重叠,可想而知,我们能得到多少美的要素;倘若以这样的重叠著一部书,那便是“四美具,二难并”的美学境界,《红楼梦》就是这样诞生的。

中国美学,有别于西方的理想,重视想象、感觉、意境,而《红楼梦》将这三者发挥到了极致,创造出了一个美的世界。随手摘出一处,都是大师佳作,于无声处蕴含了山河表里、千种风情。

白先勇先生在评《红楼梦》时,曾经说道:“林黛玉好像一抹轻烟,没有实体的。”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写林黛玉,不写容貌,却塑造出了一个超凡的美神,这是极成熟的审美,令人叹服。

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孤女,自己美满幸福的一个家庭,转眼间也被滚滚红尘吞噬殆尽,如何不在意失去?美好的生命与青春韶华,终究是要以女子的出嫁为标志,堕进那“污淖渠沟”的,空余一个断鸿声里的飒飒深秋,惟感叹惋惜,如何改变?她又不只是孤女,把眼界从闺阁之中放眼到千古长河,题下《五美吟》,灵魂在这些诗句中与远年的那些文人墨客相比肩,才思千古;最迷人的,还是她的那种真,真情、纯真、认真,那是一种生命的分量、美的分量,无比迷人。

悲剧的定律,注定了这缕轻烟是要散的。“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一边是洞房花烛夜,一边是焚稿断痴情,一个心碎,一个疯痴。爱而不得、命若琴弦、才气无用、再无知音,那些倩影,何尝不是如此呢?宝钗独守空房、孤独终老,湘云落得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而元迎探惜竟然连自己的爱情都未曾有过,入宫、误嫁、离家、出世,只有“漂泊亦如人命薄”,茫茫不知所踪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青春王国也是那一抹轻烟,散去无声,又有谁怜?

曹雪芹怜,捧起那些落英,“一抔净土掩风流”,大概葬花的黛玉,也是他愿望的化身。当他一笔一笔写下这大观园的雕栏玉砌,又一笔一笔把它化为尘土时,他所念的,一定会有千年历史长河里无数消逝的美丽。悠悠生死长河,深宅大院、碧玉小楼,多少年来,总是一样的花轿、一样的吹打、一样的花烛、一样的眼泪,留下的只是《列女传》里那些呆板迂腐、被人玩弄的木偶。他想要打破,想要看见,想要大声宣告,想要让普天下的女子都能受光于青天,再也不要“满纸自怜题素怨”,或是一辈子与针线为伴。这石破天惊,无疑是毁灭性的,远远超出了整个时代,只好用极高明的艺术手法藏起来。万古长河里纷纷扰扰的美丽,让这天才的作家博闻约取,终于长叹一声,吐出了一座美学巅峰。

女子用一缕缕针线记下光阴,嫁衣已成,轻烟便散,多亏了曹雪芹,带来了这条轻烟的河流。

《红楼梦》写了这么多人物,好坏、简繁、假真,不是要让坏衬出好,让丑衬出美,而是要写一些生命,写一份菩萨心肠。

纵观红楼,宝黛惊世骇俗,不必多言;宝钗处处都好,一个封建道德的楷模,也只落得枉自凝眉、孤独白头;王熙凤机关算尽,心狠手辣,终究算不到家破人亡;妙玉孤高傲世、照观自在,却何曾洁、未必空;还有薛蟠、贾瑞、贾琏众多纨绔,沉溺于声色犬马无力自拔。贾府事败,“好一似食尽飞鸟各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剩下了宝玉拜别贾政时那一领大红猩猩毡。

曹雪芹的伟大,正在于这种包容。他不批判、不赞扬、不呼号,他给世俗红尘、芸芸众生都留下了空间,与其说他是在写小说,不如说他是在养护小说,让它自由生长,长出一个独立自主的世界。

每读《红楼梦》,看一段红尘往事,总会想起莫言给《生死疲劳》的题词:“佛眼低垂处,生死皆疲劳。”翻动书页,在流动的文字中,好像一下子就看过了一段历史,看过了一群人生命之河汇入茫茫大荒的全过程,直到末尾,怅然若失之余,总是怦然心动。芸芸众生,都有自己的生命轨迹,往往被帝王将相的滚滚车流压得散乱不堪。看见历史的脚下有那么多身不由己的生命,并怜惜这种渺小,这是中国文人独一份的菩萨心肠,也是在主流文化之外,成就中国文化独特魅力的关键成分,这种菩萨心肠,在小说中,转化为了宝玉这块顽石。

由宝玉开篇与结尾,引出空——色——空的大结构,再用宝玉“愚顽怕读文章”,把封建道统排除在外,从而引出悲悯与美的大主题,实在令人拍案叫绝。

宝玉天生的敏感温柔,“女儿一般人品”,让他能够去看见那些常人无法看见的美丽。他懂黛玉的真、痴、灵,可怜宝钗的藏愚守拙,欣赏探春的精明强干,悲叹香菱的命途多舛。最难得的是,曹雪芹没有忽视那些可怜的丫头,宝玉平等地看待袭人、晴雯、紫鹃、平儿,连戏子他也从未流露出看不起的态度。这种平等、赤诚、真情与残酷的现实之间的反差,终于让宝玉走上了悉达多的道路。

人间美景、滚滚红尘,警了这顽石的心。佛眼中,无论富贵、贫贱,一样的疲劳,生死河上年年来来往往,每个生命都平等的渺小无力。曹雪芹借着这巨眼,以他那菩萨心,再发一声叹息。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今天我们读《红楼梦》,众多诗词歌赋、半文半白,以及其厚度,往往吓退很多人。害怕是有道理的,一旦读进去了,你的人生就或多或少地被它影响,况且要在快节奏的现代里沉下去读书,还要读得深入,实在是太难了。

《红楼梦》是一辈子的书。正如一个人的叹息永远不能被完全理解,《红楼梦》这千古叹息是中华文化的精魂,一辈子都看不尽、说不明。其实,它可以很简单,当你读它,当你看着宝黛两小无猜,当你看着白雪中的一枝悠悠红梅在风中颤,当你一下子看完了一个人的一生,怦然心动,那是两根中国人的心弦在共振。

千古叹息,千古沧桑,还在不断被认识、被追问。悠悠青冥亘古不变,看着这一切,只微微一笑,不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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