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刻捕手:他在山林打捞千年记忆
与其说是寻找,他更像是逐字逐句地读一“本”山。“批注”用的是粉笔,看过哪一“页”石头,就用粉笔做个记号,石头和石头太像,迷路也是常事。
他几乎以一己之力,大大拓宽了晚清以降金石学的学术边界,而他既不是一位正统的金石学者,也不是学院里的文史学家,只是一个爱在山里跑步的人。
发自:杭州
责任编辑:刘悠翔
奚珣强经常一个人走入山林。
半夜和朋友们聊得开心了,他拿起手电和手杖,就往山里跑。奚珣强长得瘦,“又身轻如燕,在峭壁上跳来跳去”,在朋友陆易眼里,他就是这样一种形象。很多人都说,奚珣强是爬山人里最会读文献的,又是研究文献的人里最会爬山的。
杭州环湖诸山,历代造像、题刻往往散落其间,或藏于幽洞,或隐于榛莽。奚珣强爱走山间野路,当他在野路旁看到某方石刻文字的时候,心中时有一闪而过的疑问:“不知道这方石刻有没有记载?”那时候他完全没有读过这方面的书,想想,也就是想想而已。
但看得多了,想得多了,疑惑的火花总有被点着的时候。
他的朋友魏祝挺说,刚遇到他的时候,他身上老是带着一本《两浙金石志》。这本书厚厚一册,上面写满他的各种注脚。《两浙金石志》是清代浙江巡抚、金石学家阮元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对两浙地区的摩崖石刻的一次高度总结,也是清代金石学的一部经典之作。自2014年买下,这本书就像是奚珣强走向山林的一本指南。
2024年,奚珣强发现了一方题有苏轼姓名的北宋题刻,在摩崖石刻的同好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然而这方题刻在奚珣强的一系列“新发现”名单中,甚至并不是最重磅的。
和他一起跑步行山、辨识摩崖的朋友们,正在通过山与石来重新认识他们所生活的城市的历史,他们的发现往往让文物系统内的人感到惊讶,“其实作出很大贡献的,是这一批爬山的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郑嘉励说。人们把这个民间的摩崖石刻爱好者圈子称为“摩友”。
奚珣强无疑是“摩友”中最有收获的一位。他跟着《两浙金石志》的脚步,曾经发愿,要把阮元著录的杭州唐宋时期的摩崖题记全部找到。十年过去,他让阮元认为已经遗失的石刻于丛莽中再现人间,又发现了二三十方任何古籍都没有著录过的重要题刻,其中的大多数应文物部门的要求,处于保密状态。他几乎以一己之力,大大拓宽了晚清以降金石学的学术边界,而他既不是一位正统的金石学者,也不是学院里的文史学家,只是一个爱在山里跑步的人。
奚珣强说,在这些石刻“将消亡未消亡”的生命尾声,他来到了它们的面前。像是托嘱遗言般,它们向他传递了一些模模糊糊的信息,他则全凭天意与直觉,去捕捉片段的亘古遗音。
九曜山
“有些字,你努力也没有用。有些呢,看到就是看到了。”奚珣强说。在茫然无际的崖壁之上,如何找到一千多年前早已漫漶不清的刻字,听起来是一件唯心之事。
魏祝挺遇到奚珣强是在2018年。那年,浙江省博物馆正在举办一个叫做“佛影灵奇”的展览,展出了十六国时期到五代十国时期的佛教金铜造像。那天,身为浙博研究馆员的魏祝挺正在给观众做导览,奚珣强站在旁边听着,想起自己不久前拍过九曜山上的一个石刻造像,佛像背光呈桃叶形,和魏祝挺说的五代时期的造像特征有些符合,于是拿出照片给魏祝挺看。
照片上,主佛端坐中间,两旁协侍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拿着照片仔细端详,饶是研究佛教造像多年,魏祝挺也对这一窟造像感到陌生,但他根据各种特征判断,“这是吴越国的”,他对奚珣强说,“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2019年初,在奚珣强的带领下,循着他踏过的野路,魏祝挺和一帮朋友在九曜山的西侧山腰处,看到了这窟造像。
九曜山并不是一座大山,且紧贴着市区,但这处一千多年前的吴越国造像,愣是被众人忽略遗忘,在当时竟然还不是文保点,“当时官方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造像的重要性。”魏祝挺说,多年前对它有一些零星的调查,但并不能判定它的年代,于是它渐渐被人们遗忘。奚珣强为它的断代找到了直接证据。
九曜山造像的对面山崖上,有一块较为平整的崖壁,还有少数残存的刻字。2019年5月,奚珣强和他的朋友陈洁架了一个梯子,做了拓片,经过比对,确定是《弥勒上升经》,而这龛造像是弥勒下生像,上升经与下生像的组合是吴越国时期流行的造像组合。
拓完之后,和往常一样,奚珣强想再去附近转转。
那是一片他经常攀爬的岩壁,但那天不一样。“那天为什么会看到呢?”南方周末记者问他。“我也不知道。”奚珣强说。就像奥运会射击运动员经常说的那样,射击时其实根本看不到靶子,那似乎是一种长年累月的肌肉记忆所召唤而来的冥助。
不经意间,奚珣强好像感到有一些缥缈的笔画在岩石间招引着他。也许是昏乱的光线正好对准了残迹的某个角度,模模糊糊的崖壁上,“香严界”三个字从千年前的时
登录后获取更多权限
校对: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