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商君列传》文本分析:汉代人心目中的商鞅是什么样子的?
《史记·商君列传》写商鞅,是否定为主,基本定位是“其天资刻薄人也”,这也是汉代的主流认识。
不过司马迁最大的优点,是叙事大于立场,所以被否定的商鞅,也被写得很有神采。《史记》既把商鞅变法后血淋淋阴惨惨的景象写出来了,也把强国崛起所向无敌的霸气写出来了。所以立场完全相反的人,都可以从这篇里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因此也很方便现代人作反向解读和二次创作,把商鞅理解或塑造为正面形象。
责任编辑:陈斌
商鞅的传记很多,但后人写商鞅的传记,不管说得多天花乱坠,能依据的基本材料,其实没多少。
最基本的,当然是《史记·商君列传》。其实这一篇当中,有几分真假,很多地方都不好说。不过从这篇里,我们至少可以了解到汉朝人心目中的商鞅是什么样子。
下面我们扼要分析一下《史记·商君列传》,这里只讲象征意味比较浓郁的部分。
用商鞅还是杀商鞅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痤为中庶子。公叔痤知其贤,未及进。会痤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柰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原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痤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後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既又劝寡人杀之,岂不悖哉!”
商鞅是卫国的一个小贵族,保卫的卫,所以年轻时叫卫鞅或者公孙鞅,公孙就是表示可能是某位卫国国君的孙子,战国时礼崩乐坏,公孙也就是个泛泛的敬语,不是值得较真的问题。
卫国早就是弱小得一塌糊涂的国家,即使真是国君的后代,也是没什么特权地位了,但是商鞅的家庭条件,还足以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我们说过多次,统治阶级边缘人,很多东西都是能看见但是不拥有,人的奋斗意志往往就会最大限度激发出来。但是,内心的仇恨意识,往往也会非常强,大贵族和他们相处时,那种有意识无意识的蔑视或者漠视,都可能在他们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
商鞅曾经在魏国的相国公叔痤门下做门客,公叔痤很欣赏他。刚巧公叔痤生病了,魏惠王亲自去看望他,说:“您的病倘有不测,国家将怎么办呢?”
公叔痤回答说,我门下有个年轻人叫公孙鞅,有奇才,希望大王能把国政全部交给他,由他去治理。
魏惠王听后默默无言,公叔痤屏退左右,说:“大王假如不任用公孙鞅,就一定要杀掉他。”
魏王走了。公叔痤召来公孙鞅,道歉说:“刚才大王询问能够出任国相的人,我推荐了你。但看大王的神情不会同意我的建议。我先忠于君,后考虑臣,因为忠于君,我劝杀掉你,因为考虑臣,我劝你赶紧逃。”
商鞅说:“大王既然不能听您的话任用我,又怎么能听您的话来杀我呢?”没当回事。
果不其然,魏惠王离开后,对随侍人员说:“公叔痤的病很严重,真是让人悲伤,他想要我把国政全部交给公孙鞅掌管,完了又劝我将他杀死,这岂不是很糊涂吗?”
这段情节,就是非常典型的有象征意义但是不必太关心真假的故事。
实际上这是个套路,一个大臣劝国君,你要对某人好,见国君不听,就劝那你就杀了他,这种话术《史记》里就出现了不止一回。而公叔痤向魏惠王推荐商鞅的故事,也是《战国策》《吕氏春秋》里早就有的。
《史记》的特色,是加了商鞅的反应,“大王既然不能听您的话任用我,又怎么能听您的话来杀我呢?”
加得好,商鞅这个人的见识、气度写出来了。
其实你仔细想,商鞅这话的逻辑是不对的。因为相国的人选,对魏惠王来说是大事,杀掉商鞅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对魏惠王来说是小事。公叔痤也是老臣了,大事不听你的,小事给你个面子,不奇怪吧?就是99%的可能不听,还有1%的可能听了呢?因为杀掉这时的商鞅,对魏惠王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是根本无需认真对待因此如何处理也就有很大随机性的事,你商鞅可就是这么一条命啊。
但是商鞅就是不走。因为商鞅如果走了,然后梁惠王那个话传出来,我怎么会屑于专门去杀这么个小把戏呢?这就成了商鞅履历上的一个污点,魏王根本就不屑于杀你,可是瞧你逃跑的那个怂样!商鞅不走,那这件事就成了对商鞅的一次非常好的炒作,商鞅是多么地有预见性,商鞅又是多么地气定神闲。
商鞅就是这么一个不惜赌自己的命,也要让大家都看见自己的人。
商鞅四见秦孝公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智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跶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后来商鞅还是去了秦国,因为听说秦孝公求贤。对照《秦本纪》,秦孝公的父亲秦献公,曾长期在魏国流亡,是从魏国学了变法方案,然后回秦国的。魏惠王时代,魏国有不少人才流向秦国,因为魏国的变革期已经过去了,阶层上升窗口已经关闭,却培养了一大批有治国胸怀和能力的年轻人,这个国家已经无法消化这些优秀的年轻人了,必然出现大规模的人才外流。
到秦国后,商鞅通过秦孝公的宠臣景监,求见孝公。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很多人热衷讨论的问题,景监到底是不是一个宦官。
我只能回答,司马迁肯定认为景监是宦官。这不是因为说他名字里有个“监”和后来的太监巧合了,今人可能因此误会但和司马迁无关。司马迁的看法在《报任安书》里,司马迁对任安说,你不要让我推荐人才了,人才是不愿意和我这样的受过宫刑的人发生关联的。然后司马迁举了一堆例子,人如果和宦官接近了,就跌份了,其中就包括商鞅通过景监见秦孝公。
战国时代,一方面君主想积极引用原来贵族圈子之外的人才,另一方面又没有成熟稳定的官员选拔渠道,那么最重要的办法,就是靠自己亲近的人推荐,而宦官总是君主最亲近的人。当然,今天我们倒也没有必要再觉得通过宦官推荐就不体面。
《史记》写,商鞅通过景监,先后四次见秦孝公:
商鞅见秦孝公,第一次谈“帝道”的方法,把秦孝公差点听睡着了。然后对景监发火,说你给我推荐了什么人,这种人有什么用呢?
第二次,谈“王道”,秦孝公还是心不在焉。
第三次,谈“霸道”,把秦孝公听精神了。
回来后,商鞅说,我知道该和国君说什么了。于是第四次见秦孝公,谈了“强国之术”,这一趟聊下来,秦孝公是铁了心要用商鞅了。
但是商鞅感叹:“我劝大王采用帝王治国的办法,建立夏、商、周那样的盛世,可是大王说:‘时间太长了,我不能等,何况贤明的国君,谁不希望自己在位的时候名扬天下,怎么能叫我默默无闻地等上几十年、几百年才成就帝王大业呢?’所以,我用强兵之术说他,他才特别高兴。然而,这样也就不能与殷、周的德行相媲美了。”
这一段,又是一个只需要关心象征意义不必较真的情节。
关键问题在于所谓帝道、王道、霸道、强国之术到底是什么?
很多词的含义,古今是有很大的变化的。比如说“帝”,现在受西方影响,我们把国内文化多元,有多个民族,对外表现出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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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吴依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