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热窝 :围城记忆

“穆斯林望着伊斯坦布尔,塞尔维亚人望着莫斯科,而克罗地亚人望着梵蒂冈。他们的爱寄托在远方,而他们的恨却横亘在眼前。爱那么远,恨却那么近。”

这段话,如同一面镜子,深刻地映照出波黑战争的心理根源。

萨拉热窝,这个爱与恨的交汇点,长期以来被誉为“欧洲的耶路撒冷”,就像一个微型宇宙,映射出整个波黑乃至南斯拉夫的多样性。

责任编辑:杨嘉敏

下雪了。整个波斯尼亚都在下雪。

翌日清晨,在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南部城市莫斯塔尔开往萨拉热窝的火车上,雪花像迷途的飞蛾扑打着车窗。睡眼惺忪的乘客们,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仿佛一群逃难之人。天还没亮,我在座位上沉沉睡去。当我从梦中醒来,窗外依旧飘着雪花,迎着车厢的灯光,斜斜地坠落。有那么一刹那,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仍在梦中。那种感觉就像一首记忆中的诗歌所写:“在人生的旅途中,总有一场大雪悄然落入梦中。”

窗外,大地似一片高低起伏的沙盘,散布着点点农田和村庄。支离破碎的土地,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农业体系,似乎预示着它们破碎的命运。淡淡的晨曦中,山间的农舍飘着浅蓝色的炊烟,鸡犬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行脚印。远处的别拉什尼察山脉披着银装,山巅如同神明的居所,在朝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圣洁的光芒。身旁的旅客告诉我,越过那座雪山,便能抵达萨拉热窝——我的心也随之荡漾起一种朝圣者的庄重。

历史学家们说,长期处于帝国断层线上的萨拉热窝在整个20世纪经历的动荡,远超过其他任何一座同等规模的城市。它目睹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弗朗茨·斐迪南大公遇刺;见证了法西斯主义等的兴衰;更是熬过了1990年代那场持续了一千四百二十五天的围城战——那是现代战争史上持续时间最长的围困,比列宁格勒保卫战长了一倍,也是历史上第一次实时向全球直播的战争之一。

如果将时钟再往回拨半个世纪,萨拉热窝还将经历从奥斯曼帝国到奥匈帝国的权力交替,经历巴尔干半岛的第一轮现代化浪潮。这些历史事件,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刻印在这座城市的肌理之中。

在波黑,虽然在建筑物上绘上涂鸦,弹坑依旧清晰可见。  摄影 刘子超

在波黑,虽然建筑物绘上涂鸦,弹坑依旧清晰可见。  摄影 刘子超

在萨拉热窝火车站,我下了火车,走进一家咖啡馆,点了一杯波斯尼亚咖啡。和宗教一样,欧洲的咖啡文化也有一条隐秘的分界线,而它刚好落在巴尔干地区:在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我在咖啡馆喝到的全是意式风格的蒸馏咖啡;而从波黑开始,咖啡变成了在滚烫的沙子上缓缓煮沸的土耳其带渣咖啡。相比意式蒸馏咖啡,这种咖啡的口感更为强劲,通常需要搭配一块软糖和一杯清水。

我慢慢喝完咖啡,想起在土耳其街头所见的占卜术——用咖啡渣窥视未来。于是,我握住咖啡杯的把手,将其倒置在托盘上,缓缓转动,让咖啡渣在杯中铺展开来。耐心等待杯子冷却后,我再将它翻转过来,观察杯底和杯壁上形成的图案。

杯底出现的是一只眼睛状的图形,而杯壁上的则像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血管。按照习俗,杯底的图案象征着未来的某个时刻,而杯壁所示为眼下临近的预兆。所以,这一切预示着什么?

我留下两枚硬币,离开咖啡馆,走出火车站,步入萨拉热窝冬日清冽的空气中,然后打了一辆车,横穿整座城市,前往位于老城山坡上的公寓。

窗外的风景像翻书动画一般呈现。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总会着迷于萨拉热窝的混杂:清真寺紧挨着犹太教堂,天主教堂与东正教堂比邻而立,奥斯曼时期的窄巷自然而然地过渡到奥匈帝国时代的大道。这一切就像是古老版画中的图景,时常让我感到视觉上的震撼,也让我觉得萨拉热窝的文化依然完整,觉得我所看到的景象与一个世纪前的旅行者看到的并无不同。

萨拉热窝与伊斯坦布尔、维也纳、雅典等城市的距离几乎相等,地理位置使其成为多元文化的交汇点。欧洲大陆上曾有许多类似的城市,但大多数都在20世纪民族主义的洪流中消失殆尽。谁能想到,饱受苦难的萨拉热窝却意外地幸存下来。

食物也是如此。

萨拉热窝最著名的传统菜肴叫作“波斯尼亚炖锅”,它将肉类与多种蔬菜一同炖煮。如果此前我对巴尔干的多元文化还没有切身之感,那么一吃到这道菜就应该有些概念了——烹饪与文化是相关联的。好的“波斯尼亚炖锅”能将不同食材巧妙地融合,每种风味都能发挥其独特之处,而又不失和谐统一。这恰恰映射了多元文化的真谛:在差异共存中寻求平衡的艺术。

每当想到萨拉热窝,我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黄昏时分穿过鸽子广场的场景。瑟比利喷泉旁人潮涌动,周围是琳琅满目的咖啡馆和餐厅。宣礼塔上空回荡着召唤信众的声音,成群的鸽子纷纷惊起,又扑簌着翅膀,落回人群之间。

萨拉热窝的鸽子广场  摄影 刘子超

萨拉热窝的鸽子广场  摄影 刘子超

在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撤退的游击队员跑过铜匠街,店铺里的老铜匠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敲击,让此起彼伏的叮当声迷惑追来的德国士兵。如今,敲击声仍在回荡,只是贩卖的商品除了咖啡壶、烛台、托盘之外,还多了用围城时期的子弹壳制成的工艺品。

在萨拉热窝,一段段历史总会在不经意间出现。

拉丁桥—普林西普桥

一天午后,我穿过铜匠街,来到米里雅茨河畔,河上的拉丁桥是另一处历史现场。

1914年6月28日,正是在这座桥上,十九岁的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加夫里洛·普林西普扣动手中的左轮手枪,刺杀了奥匈帝国的继承人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和他的妻子苏菲。这本是一场发起于巴尔干的战争,但随着英、法、德、俄、奥匈帝国和奥斯曼帝国共同介入,最终引爆了一场具有毁灭性的世界大战。

战争如同涟漪不断扩散:导火索在巴尔干,升级在西欧,但巨大的灾难又降临到巴尔干头上。战争的惨痛代价是显而易见的:超过三千五百万人死伤,仅塞尔维亚一国就丧失了五分之一人口。

在巴尔干,历史总是充满巧合。1389年,同样是6月28日,塞尔维亚人在科索沃平原遭遇了奥斯曼帝国的铁骑,这场败仗导致了国家沦陷长达五个世纪。堪称塞尔维亚民族悲痛与屈辱的象征。

在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看来,普林西普的刺杀行为是对过去屈辱的悲壮复仇。因为在1908年,正当奥斯曼帝国力量衰退之际,奥匈帝国公然吞并了波黑,这激起了包括普林西普在内的许多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的愤怒与不平。

站在拉丁桥上,我惊讶于它的小巧。正值米里雅茨河的枯水时节,淙淙细流冲刷着河床上的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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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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