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铭记,重建——专访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亲历者后人

《里斯本丸沉没》 打破了某种历史的板结与沉默,但它不能成为故事的终结。毕竟,往事并不如烟。掩盖还是救赎,处罚还是宽容,记忆还是忘却,这些至今仍是战时世代和战后世代须共同直面的难题。

——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授王升远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浙江舟山

责任编辑:杨静茹

(《里斯本丸沉没》片方提供/图)

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经过:

1942年9月27日,日本陆军军事运输船里斯本丸运载1816名英联邦军队的战俘及881名日方人员、两千多吨战略物资,从香港深水埗港口启航驶往日本。1942年10月1日清晨,途经中国浙江省定海县东极乡以东海域时,里斯本丸被美国海军“鲈鱼”号潜艇发射的鱼雷击中,失去动力。日军在拖拽里斯本丸至浅滩的努力失败后,于10月2日凌晨弃船撤离,却对战俘们采取了封舱措施,意欲将战俘们“钉死”在底舱中。里斯本丸沉没前的最后时刻,战俘撬开舱盖突围跳海,遭遇日军开枪扫射。数百舟山东极渔民划着小舢板,进场救起四百余名战俘。除去病死在船上、溺亡大海及捞救后死于日本者,最终幸存回家的战俘仅763人。共846名战俘葬身海底。(本文数据由历史学者唐洪森教授据最新发掘史料提供)

里斯本丸(方励团队/图)

“梁素琴找到了!她的真名叫梁秀金!”

2024年9月下旬,一条看似不起眼的新闻在中国互联网平台上滚动。

故事要从八九十年前讲起。

上世纪30年代,年轻的英国士兵约翰·韦弗(John Weaver)被派驻香港,邂逅了中国女孩梁秀金。尽管他们的恋情未获梁家支持,这对相爱的情侣依然选择结婚。日军入侵香港后,约翰参加了香港保卫战。梁秀金搬回厦门鼓浪屿。1942年9月底,约翰与1800多名战友一起登上了里斯本丸,但他再也未能回家。

几十年里,约翰当年寄给英国家人讲述自己恋情的信件一直被妹妹保留在钱包中,但妹妹却从未有机会见过那位名叫“梁素琴”的中国姑娘。

这个故事出现在2024年9月6日上映、方励导演的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中,打动了银幕外的许多人。很快,在厦门媒体和一些民间人士的帮助下,梁秀金找到了。片中所称“梁素琴”是拍摄团队根据其粤语发音音译而来,她的本名叫梁秀金。当年获悉爱人的讣闻,梁秀金拒绝了抚恤金,将之留给了约翰的家人。战后,她开启了新的生活,已于1997年去世。最新消息是,梁秀金的后人和约翰的外甥女林赛取得了联系,并商议不久后相聚厦门。

“那是爱的真实证明。与所有的恐怖相比,爱拥有更为强大的力量。”2024年10月2日午后,英国国家纪念植物园举行的里斯本丸沉船82周年纪念活动中,梁秀金的故事在费少校(Brian Finch)和主持人的发言中被几度提起。

万里之外的舟山揽月湖畔,在同一天举办的纪念仪式上,组织者吴似真也宣读了林赛写给中国方面的信件。“海水是相通的。我们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爱与和平来到这里。”吴似真总结道。

在这样的“亮色”浮现之前,那段历史如同水下的沉船,在世间寂默已久。对于亲历者和他们的后人而言,里斯本丸是地狱一般的代名词。

梁秀金和约翰·韦弗(方励团队/图)

大半个世纪以来,绝大多数幸存的战俘对家人和外界缄口不言这段过往。遇难者尸骨难寻,家人难觅线索,备受熬煎。由于历史原因,各方均未对这一事件展开详述和挖掘。

直到二十多年前,在香港生活的英国独立研究者托尼·班纳姆(Tony Banham)和浙江舟山等地的研究者开始调研、走访,将这个密实的历史之网揭开了一道口子。而方励搜船和寻访亲历者及其后人的行动也随着纪录片的上映被中国观众看到。上映一个多月以来,《里斯本丸沉没》的口碑持续发酵,将选送竞逐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由此这个故事也将被更广大的人群知晓。方励和志愿者将这形容为“接棒之旅”。

尘封82年的里斯本丸沉船事件,因为这样一部呈现人性与战争真相的电影第一次在世界舆论场上“浮出水面”。但这只是一个开头,我们还想了解:除去电影中的讲述,船上那些年轻的生命和他们的家人还有哪些人生故事?他们缘何无处诉说?今天的我们又该如何正视八十多年前惨烈的历史,梳理其中的战争罪行,以及国家责任和个人承担?自救与拯救的壮举,留给世人的是怎样的价值遗产?

过去一个月里,《南方人物周刊》记者采访了舟山渔民和战俘后人、历史学者、民间志愿人士。从舟山的实地探访,到与香港及英国方面人士的线上对谈,这是一趟令人百感交集的旅程。截至发稿时,采访与倾诉仍未止歇。

托马斯·琼斯(安东尼·琼斯提供/图)

“唯有写诗才不会疯掉”

2024年“十一”假期之前,我一边准备前往舟山的行程,一边通过香港里斯本丸协会理事沈健的帮助,进入FEPOW(远东战俘)们的社交媒体联络群,希望能联系采访。

发送了五六封采访请求后,安东尼·琼斯(Anthony Jones)是第一位回复我的战俘后人。46岁的安东尼面相温和,在英国伯明翰附近担任音乐老师,也是运营战俘后代脸书群和英国里斯本丸纪念协会的负责人。

八十多年前的香港深水埗战俘营,战俘们收到的家人寄来的许多物品都被日军践踏、焚毁,托马斯·琼斯(Thomas Jones)保留的女友照片,却奇迹般地躲过一劫。当时战友帮他撞掉日本军人的墨镜,托马斯用几个月的时间,小心翼翼地把圆圆的镜框磨成小相框,装下爱人露西的肖像。“一定要带着她的照片回家”这个信念,支撑着托马斯渡过船难,熬过之后四年日本战俘营里非人的生活,回到了家乡。

托马斯和露西就是安东尼的爷爷、奶奶。从小,安东尼便从父亲那儿听说过爷爷的战争经历。但当父亲对着方励团队的镜头讲述这个相框的故事,他也是人生头一次听闻。

“里斯本丸沉没时,因为海流太强,一些战俘没能上岸,我爷爷很幸运,他会游泳,自己游到了岸上。他说渔民给他的番薯汤,是他几个月以来吃到的第一顿像样的饭。”儿时的安东尼试图通过看书、想象,拼凑出爷爷的故事,但总会有所遗漏。“方励做得非常好,所有那些我找不到的缺失部分,后人们都借由各自的讲述填补了起来,描绘出了那些真实的经历。”

爷爷和奶奶的相遇简洁而传奇:“二战前夕的一个晚上,托马斯去参加了一场舞会,在那里他遇到了奶奶。奶奶原本有个男朋友,但舞会后那位男友跟父母说,露西不会嫁给我了,因为她遇到了一个电影明星似的男人,那就是我的爷爷。”安东尼笑着说,“后来他参军,他俩写了好多信。整个村子都知道这个故事。”

安东尼从未见过爷爷。托马斯去世时年仅38岁。“我想那和他在战俘营所受的拷打、虐待有关。”

在里斯本丸沉船事件中幸存的战俘,后来绝大多数被转移到了大阪等地的战俘营。“那是真正地狱的开始。”在大阪战俘营待了四年的托马斯曾这样写道。

当托马斯和家人去海滩时,家人会互相提醒不要提及他背上的疤痕。安东尼相信,爷爷在战俘营经历了不少竹刑之类的折磨。

托马斯·琼斯在大阪战俘营写给露西的信(安东尼·琼斯提供/图)

退休科学家伊恩·高(Iain Gow)的父亲是里斯本丸沉船事件的幸存者。他回忆,父亲在神户战俘营干活时,曾因从码头偷了一小罐食用油,被日本兵用剑鞘击打头部,导致耳膜穿孔。信号兵诺曼·莱斯特和战俘们在码头工作时,曾收集从裂开的袋子里漏出的米粒,带回营地煮饭,结果被日本警卫用热竹杖烫伤手指。

在那些黑暗的日子,是写诗陪伴着托马斯和诺曼们。托马斯曾把在大阪战俘营中写下的这首诗寄给露西,它也成为了童年安东尼的读物:

我们看到的战友去世,

即使是无畏的心也会哭泣,

向上帝祈求些许赎罪,

为了你们所遭遇的死亡——

我们敢忘记吗?

——托马斯·琼斯《我所见到的里斯本丸死难者》

在刚刚举行的英国里斯本丸沉船事件82周年纪念仪式上,这首诗歌也被众人传诵。相比它的哀伤与深情,托马斯创作的另一首《士兵之声》包含更多的苦痛与愤怒:

我厌倦了夜雾升起时散发出的恶臭

我厌倦了轰炸机的俯冲声,

我厌倦了看到生死交替的惨状

……

我厌倦了轰鸣、噪声和喧嚣,

厌倦了罐头食品的味道

……

“战俘营里很多人会写诗。他们甚至用锅碗瓢盆制作乐器,因为那是他们唯一能够阻止自己发疯的方式。是的,诗歌、唱歌、做音乐,任何他们能够想到的法子。那些日子太难熬了。”安东尼说。

安东尼·琼斯(左)、费少校(中)和中国驻英国公使王起合影(受访者提供/图)

主动与被动的忽略

与托马斯写诗相似,战俘安德鲁·萨尔蒙(Andrew Salmon)用日记留下了战时记录,他还根据自己的日记写了一本书,书名为《记住我的脸(Remember My Face)》。

“记住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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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赵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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