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围楼守望者 | 文化中国行
7月20日上午,美国纽约时代广场的纳斯达克大屏上,正播放着一段来自中国广东省韶关市始兴县的视频。
画面里,罗坝镇长围村的百年围屋,狭长的天井化身为天然的T台,身穿融合非遗元素服饰的模特们,上演了一场“百年围楼·国潮兴生”时装秀。
与此同时,始兴县博物馆馆长钟旭正率队奔波于村落山林之间,冒着酷暑高温,开展全县文物普查。普查的重点,是当地最具代表性的传统客家民居——围楼。
8月30日,始兴县在广东全省率先完成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实地调查工作,复查率100%,新增文物点35处。全县被纳入文保范围的围楼增加至近500座。
数字背后,是基层文保工作者日复一日的默默付出。黝黑的皮肤、受损的膝盖……这些都是普查工作在钟旭身上留下的“印记”。
漫漫文保路,53岁的钟旭一走就是17年。
守护 寻访少人问津的“围楼”
9月12日,早上7点半,钟旭带领文物普查小队,在始兴县博物馆门口集合出发,开展日常巡查。
钟旭身着短袖polo衫,个子不高,戴黑边方框眼镜,说话不紧不慢。用时下流行语形容,钟旭是个“淡人”。
唯独提到围楼的时候,他的眼中会突然一亮,兴致大增。
譬如,围楼为什么叫做“楼”?是因为它和客家另一典型民居——围龙屋相比,最大的特点在于“高”——“三层以上,是为楼。”
再譬如,始兴为什么是“中国围楼文化之乡”?因为这里是坐拥十万亩沃土的“粤北粮仓”,为了抵御山贼土匪,人们大量兴建具有防御性质的围楼,以至于“有村必有围,无围不成村”。
普查小队的车子从城区高楼驶出,途经平房、农田,一路山水相伴,最终停在始兴县西北方向的太平镇瑶村。
此次巡查的对象是村中的省级文保单位崇益堂,在导航软件上找不到定位。对此,钟旭倒是见怪不怪:“有些在荒山野岭的文物点,连路都没有。我们要清理杂草、现场开路,才能进去呢。”
崇益堂包括祖堂、民居和两座小型围楼。整体为青砖河石瓦木构筑,由村民邓纯杰、邓纯周两兄弟于1931年兴建。
尽管空置许久,院子保存状况良好,传统客家民居建筑风格仍清晰可辨。譬如天井里的莲花柱,样式上是中西合璧的产物,有“莲生贵子”的寓意;门口的半月形池塘,是客家人信奉“求亏不求满、八九不离十”的体现……
钟旭带着博物馆宣教处主任曹丽爬上民居后侧的围楼,楼梯年久失修,两侧连护栏都没有,踩上去“嘎吱”作响,偶尔路过楼梯口的死老鼠两人也面不改色。“蚊虫、马蜂、蝙蝠我们都遇到过,这不算什么。”曹丽在一旁说。
站在围楼楼顶,钟旭一边四下查看,一边叮嘱身后的曹丽,要她记录好崇益堂的保护现状和产权登记。楼下,两位广东工业大学设计学院的学生志愿者正在拍照记录和测点扫描。至少四人一组,分工协作,偶尔轮换班制,这是始兴进行文物普查的标准人员配备。
在始兴,有许多座像崇益堂一样的围楼。但十多年前,这里的围楼大多无人问津。
转机 “奔走宣传与200万元救命钱”
作为土生土长的始兴人,钟旭的童年也是在围楼里度过的。上高中时,他才跟随家人搬离了印象中“潮湿、昏暗”的围楼。那会儿,他和周围的人一样,都想不明白:“老围已经不适合现代人居住了,为什么还要保留下来?”
1994年,钟旭从广州美术学院版画系毕业,回到始兴县文化馆工作。2005年调到始兴县博物馆,次年开始担任馆长。2007年,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启动。
从这时开始,钟旭对围楼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而围楼的命运也在这一年迎来了转机。
据统计,始兴现存较为完好的围楼有249座。这些围楼年代上从北宋至近现代不等,形态万千,材质各异,大多数建于清末民国时期。
在文物普查中,钟旭渐渐意识到,在今天,围楼虽然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但它们承载了百姓对平安和稳定生活的期许,也是始兴历史的重要见证。
从2007年开始,钟旭奔走在围楼宣传科普一线,在那个社交媒体还不发达的年代,他频繁辗转于各个村镇,四处印发文物宣传简报,走乡串户拉横幅、搞宣传,和中国移动短信部门合作,“我们走到哪儿发到哪儿,给居民看,给全县各机关领导看”,越来越多人意识到“原来始兴有这么多围楼,原来它们这么重要”。
根据他的回忆,“三普”之后,县里建起了围楼活化利用管理中心,成立了围楼保护领导小组。从2015年开始,县里每年拨款100万元用于围楼抢修,2018年又追加了100万元。
用钟旭的话来说,这200万元,是始兴围楼的“救命钱”,每年用于8-10座围楼的保护和抢修。
赛跑 “普查争分夺秒进行中”
“是围先,还是路先?”
2012年,一次城市规划委员会会议中,钟旭与参会成员陷入对峙中。县政府计划在城南镇河南村的居民区与大桥之间修建公路,而正好位于施工路段中间、始建于清同治年间的长安围,就成了一块“烫手山芋”。
会议里,拆掉长安围几乎是板上钉钉。钟旭情急之下,大声发问:“是老围先建起来的,它已经在这里一百多年了,为什么道路规划不能避让一下呢?”
最终,会议采取了折中方案——新修的公路从长安围的两侧绕过。路,修好了;围,也保住了。
对于他的这份坚持,有人表示不解。他总会温和、耐心地解释:“围楼就像我们家族里的爷爷奶奶。他们老了,不能再庇护我们了,但他们是一个家族的根。保护围楼,就是保护我们的文化根脉。”
自2019年,全国推行国土空间规划“一张图”体系以来,文物普查对于钟旭而言,成为一场争分夺秒的赛跑。
所谓“一张图”,就是以第三次全国国土调查成果为基础,整合相关数据和信息,形成坐标一致、边界吻合、上下贯通的一张底图,对国土空间开发、保护、修复等各项行为进行动态监测和实施评估。
“我们早点普查、早点公布,只要文物点的测量数据被纳入‘一张图’里,以后规划建设时就不能再随意拆建它们了。”钟旭说。
提到那些因修建高速公路或酒店而被迫拆掉的古会堂和古井遗址,他至今仍觉得痛心。
也有人曾不屑一顾地说:“这些30年、50年的东西,哪有什么价值?”钟旭毫不客气地反击:“没有30年、50年,哪来300年、500年!”
围楼无声,只是悄悄地隐身于农田与城市之间。
传承 “活化与新生”
“师傅,下一个路口右转。”在驶向其他文物点的途中,曹丽熟练地指引着司机前行,“‘四普’后每个村我都走过,每条路线我都认识。”曹丽转头告诉我们。
钟旭参加“三普”时,曹丽还在上高中。2018年,学旅游出身的曹丽,被分配到始兴县博物馆,担任博物馆讲解、宣教活动策划等工作。
她很喜欢跟着钟旭下乡普查,觉得能够长见识、学知识,让她在宣讲时“肚子里有墨”。
最令她难忘的,是“四普”时一些消失的围楼。“这个地方以前可能是一座围楼,但现在我们看不到它的任何一砖一瓦了。”她的言辞间,满是惋惜。也许曹丽并没有留意到,她言语间透露出的文保情怀与钟旭如出一辙。
一路上,曹丽时不时悄悄吐槽:“钟老师有时候太‘轴’,涉及围楼的工作总是精益求精,有时候年轻人想‘躺’一下都不行。”但提起钟旭她更多的是敬佩,“他对围楼的感情很特殊,也许这就是使命感。有时候普查到某一处围楼,他会很自豪地告诉我,这是我们‘三普’时发现的围楼,你看现在的瓦面被修缮得多好!”
如钟旭所愿,越来越多的围楼不仅被保留下来,修好了,还“活”起来了。
位于沈所镇沈北村的红围,始建于清朝道光年间。抗战期间,曾作为广东省委、粤北省委机关办公旧址。
钟旭仍记得十多年前第一次探访红围时的情形:那是一个下午,西晒的光线洒在杂草丛生的地面上。红围已经塌了,路被淤泥堵死,只留下一个小小的侧门。他从侧面刚踏入一步,就忍不住惊呼起来:“哇,好壮观,像古罗马角斗场!”
虽然只剩一圈断壁残垣,但红围却是围楼活化最为成功的案例之一——不仅是全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之一,还是沉浸式实景演出的天然音乐厅。
位于隘子镇、素有“岭南第一大围”美誉的清代满堂大围,被改造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而前文提到的长安围,则在2019年11月,变身韶关知名IP——“风度书房”。始建于清代的满堂大围,如今被改造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
今年7月13日,始兴县又公布了《始兴新时代围楼复兴计划》,目标是把围楼打造成为“中国文化的一张名片”。
钟旭觉得,围楼赶上了好时候。“以前我们对围楼的态度是‘应保尽保’,现在活化围楼让人们看到,经济建设发展与文化遗产保护,两者完全可以协调发展、相互促进。”
返回始兴县城的路上,车子途经几座大大小小的围楼,引起了随行学生志愿者的议论:“那里能不能改成民宿啊?”
钟旭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我现在的任务是保护好这些文化遗产,把这一棒接好,再传给下一代。我相信,年轻人一定有办法去传承它们。”
夏日的阳光下,渐渐远去的围楼,静谧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墙壁上探出的几缕新叶,在风中轻柔地掀动。
观点圆桌
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曹劲:
需要思考更多可持续发展方式
上世纪90年代初期,那时候我刚刚参加工作,单位里派我去调查始兴县隘子镇的满堂大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体量规模这么大的客家民居建筑,感觉非常震撼。后来我见过很多客家民居建筑,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始终是满堂大围。
始兴的围楼资源十分丰富,也做了很多努力去保护和修缮围楼,但如何维护和管养依旧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一方面,传统民居的建筑质量相对脆弱,台风、暴雨等自然灾害都可能对它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另一方面,人才队伍储备还比较匮乏,始兴的文物保护专业人才数量与文物蕴藏量不相匹配,目前始兴的基层文保工作人员工作量是非常大的。
考虑到长时间的空置也会让围楼遭到损害,所以保护之余,如何开拓思路探索新的活化和利用方式也是关键。例如广州增城的邓村将客家民居建筑打造成精品酒店,抑或是像梅州将围龙屋改建成创客基地,我们需要思考更多可持续发展围楼的方式。
广东省博物馆副馆长、广东省博物馆协会理事长陈邵峰:
文物古建保持“活态”最为关键
其实房子和人是一样的,必须得有生气,才能“活”起来。围楼也一样,保持“活态”是最重要的。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始兴的围楼潮湿、光线不好,不适宜人居住。但在冰岛,很多冰窖也不适合人住,但被改造成冰窖酒店后,还是有很多人慕名去打卡,就想重新体验一把童年的感觉。我曾经在德国的古堡里,听过一场摇滚音乐会,灯光一打,漂亮极了,尽管古堡已经塌了一部分。我还曾住过福建的土楼改建成的精品民宿。所以如何让围楼“活”起来,需要设计者打开思路。
围楼活化还面临着政策上的限制。有些围楼申报为一定级别的文物保护单位后,对其进行改造时会面临一些束缚,比如在围楼里办展时不能靠近墙体,安装空调不能影响围楼外观等。其实,这些规定可以视实际情况适当放开。另一方面,地方政府在保护和活化围楼上也面临着财政的困难,可以考虑引入企业等社会力量参与。例如在开平和中山等地,当地开始放开政策,鼓励民间资本利用当地古建开咖啡馆、小饭店,建民宿之类的。只有盘活现有的文保资源,把它们充分利用起来,我们才有机会让传统文化真正传承下去。
始兴县委副书记、省文化和旅游厅“百千万工程”纵向帮扶驻始兴县工作队队长谢涛:
始兴将大力实施“新时代围楼复兴计划”
客人客地,百年百围。始兴是中国方围的典型聚集区和代表地,自古就有“有村必有围、无围不成村”的独特传统。始兴围楼守护的是百姓聚族而居、安居乐业的幸福家园,诠释的是客家人民“团结向上、和睦共处”的精神内核,见证的是岭南大地从荒山野岭到物阜民康的发展历程,承载的是中华民族源远流长、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始兴将大力实施“新时代围楼复兴计划”,创新开展“百围大修”“百围大景”“百围大展”“百围大剧”“百围大作”五大工程,着力推动特色风貌保护、历史场景再现、文化空间利用、主题故事演艺、创意产品开发,让始兴围楼走向中国、走向世界、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