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榷《隳三都》的叙事细节:历史非虚构写作“合理想象”的边界在哪里?

蒙金史的资料与宋史差不多,几乎都是共享性质。在缺少独家史料的前提下,尤其需要在不同历史事实间建立关联并推导新的事实可能性的能力,“合理想象”如果意指于此,其实是历史学之福。但这需要相当强的索引与洞察能力,很多时候还要跨学科的视野。从《隳三都》的内容看,周先生并未在这一维度上太过着力。而他最受赞誉的叙事能力,如果是奠基在细节的虚构上,则无疑要打一个非常大的折扣。

一种虚构的非虚构写作,用一句更俚俗的话语来表达:那不就是胡编乱造吗?!

责任编辑:陈斌

《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是周思成先生的作品。该书出版后,第一届文景历史写作奖首奖,也是各类年度好书的上榜热门。

很多人向我推荐过这本书,不过我一直到最近才开始阅读。这本书的确写得引人入胜,很多细节显示出作者颇有巧思,譬如在该书楔子中讲述岐国公主出嫁段落,是这样描述的:“为防备敌军夜袭,也害怕奸细渗透,城内大街小巷,一律横贯悬铃的铁索,阻隔行人。”下面的注释为:“围城中‘街陌横铃索断行’,见姚燧《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描述的壬辰(1232年)许州(今河南许昌)围攻战。拜占庭帝国的兵法著作《战略论》也建议在守城中使用悬挂在弦上的铃铛示警。”

史书上关于岐国公主的信息并不多,这一段从冷僻处爬梳来的史料,增加了出嫁途中的画面感,《隳三都》接下来写道:“车队出城时,沿街铃索一道道解开,发出叮当叮当的清响,竟成了当天唯一的送亲伴乐。”

但是,“当天唯一的送亲伴乐”的描述却没有任何注释。我读到这里时,即心生困惑:岐国公主出嫁当天竟然没有任何伴乐?那这个细节值得大书特书,也有着太多的解释空间,何以竟如此一笔带过?坦白讲,我当时是对这一细节描写生疑的,既然岐国公主出嫁当天相关仪式史料缺如,这句没有其他任何“送亲伴乐”的断言,会不会是作者的杜撰呢?

这个疑问一闪而过。但随着阅读的推进,感觉的可疑之处越来越多,终于在读到第八章《三峰》的时候,我决定做一个简单的核查。

我核查的是这一段描述:“正月二十日前后,东南紧邻开封府的许州(昌武军)。大清早,老门卒推开城门,大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打得脸庞生疼。他仿佛听到,寒风之中,夹杂着阵阵马的嘶鸣。老门卒侧过耳朵,努力分辨,感觉这声音自远而近,逐渐清晰。接着,雪雾之中倏地冲出一匹黑马。他仔细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史书记载,伏在马背上的军官,“两手皆折,血污满身”,极为可怖。这名气息奄奄的军官,是忠孝军的“完颜副统”。在他身后,金朝溃军和蒙古追骑蜂拥而至……”

这一段下面有一个注释,说明相关史实援引自《金史·古里甲石伦传》。我去查了《金史》,发现《古里甲石伦传》中,与此相关的描述只有这一句:“有忠孝军完颜副统入城,两手皆折,血污满身,州人忧怖不知所出。”

从这段描述中,我们仅能得到忠孝军完颜副统入城时两只手都断了,血污满身的信息,至于完颜副统是骑马、步行还是乘坐车舆入城,其实是无法判断的,更不要说白马黑马了,何以就断定他伏在黑马背上?那天的天气,以及推开城门的老卒(确定不是年轻兵卒?)的心理描写与行动,《隳三都》又是怎样知道的呢?

老卒的那段描述,看起来就不像有过史书记录。不要说《金史》,各种金人笔记也不大可能细致到刻画一个老卒的心理活动。这种细节虚构,带有一定的伪装性,因为有注释。

我现在已经阅读完了《隳三都》。基于一种好奇,我又查核了该书另外几处叙事,发现疑似细节杜撰的问题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我对蒙古灭金的历史素无研究,我也没有精力做整全的深入核对,但简单比对之下,能够发现的问题已属惊人。

这似乎不应是中国历史学界正在鼓励的写作方向。这样一部有着大量细节虚构的历史著作,是怎样获得历史学界众口一词好评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会非常有意思。这本书,让我联系到目前颇为流行的“历史非虚构写作”,我们该如何定义所谓的“非虚构”,又该如何评价“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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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吴依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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