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等车票》:民族志视角的环印度记

一辈子都生活在村里的43位固执长者,被硬生生扔入一个又一个陌生环境,不得不和外界频繁地交互碰撞。他们重塑自己的认知的过程,也很好地展露出他们原本持有的规则的适用边界。这样一来,我们作为外部人,才有机会一窥那些曾经深藏的底层观念。

责任编辑:刘小磊

文化人类学者希瑟·伍德。

文化人类学者希瑟·伍德。

一、馈赠与挑战

1969年初,印度孟加拉邦一个偏僻小村里,村民们共同收到了一份遗嘱。里面的内容,让这个平静而保守的小村炸开了锅。他们刚刚得知,村里的女地主乌玛去世后,居然把遗产全部捐给了这个村子。她选择的是一种特殊的捐赠方式,所有的钱都已经给了印度铁路局。在去世两个月前,她默默地包下了一整节车厢,帮村里所有人安排了一场盛大的环印度火车旅行。村民按年龄被分成三批,年纪最大的一批人最先出行。没过多久,村中的43位长者就坐上了火车,开始了长达七个多月的旅程。途中,有位来自英国的年轻学者希瑟·伍德和他们随行,这段经历后来被写成了小说《三等车票》,于1980年由Routledge & Kegan Paul在伦敦出版(中文版由黄芳田译出,2021)

上世纪六十年代,印度的铁路体系已经很发达。但是这个贫穷村落中的大部分人,仍然没怎么出过村。因此对于这趟旅行,即便有人满怀期待,更多的人怀揣的却是恐惧。老人们担心自己若是离开家,家里没人管事,会乱成一团。更让他们害怕的是,这一离开就是永别,很可能无法活着回家。

他们一边怀疑自己力不能及,一边心有不甘地看着村里的冤家已经在做出发准备,便又觉得这趟如果不跟着一起去,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亲眼见到恒河和喜马拉雅山了。不仅如此,大家心里又隐隐觉得见过世面的地主乌玛说的话、做的事应该是没错的。这趟出行,乌玛说,可以改变村子贫穷的现状。说不定回来之后,见多识广的他们,真的能带着村子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怎么能浪费那么大一笔钱呢,毕竟钱已经交给德里的铁路局了。

最终,所有年长的人都同意出发。他们带上了尽可能多的行李,简直像是把所有家当背上了一样,甚至还用瓶瓶罐罐装满了村里的水。即便大家觉得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过程的艰辛程度仍然超出所有人的预期。破旧的衣服、花白的头发、伛偻的躯体,使他们在途中总被误认为乞丐。虽然也有陌生人愿意停下脚步聆听他们,对他们的经历表示敬意;但是更多的则充满戒备,甚至对他们恶言相向。不仅如此,即便有铁路总局安排好的接待规划,他们到站时也总遭冷遇。好几个站长推诿说责任该归观光局。也有其他车站的站长担心他们传染疾病,催促他们赶紧离开。他们也常被小职员取笑、刁难,被当地导游想尽办法坑钱,也曾被负责接待的教授在背后责怪,说让这些啥也不懂的农民出来旅游简直就是浪费钱……

《三等车票》企鹅版。

《三等车票》企鹅版。

二、外面的世界

对他们而言,所有东西都是陌生的,难以理解的事情也实在太多。为什么城里人不需要种田也可以衣食无忧?为什么居然有父亲愿意让女儿在该嫁人的年纪去读书?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寺庙里一住就是一年?为什么有些陌生人竟然会那么善意地对待他们,甚至送他们贵重的礼物?为什么德里的官员,明明对村里的情况一丁点都不了解,却坚称孟加拉邦的事务全都该听他们规划?

除此之外,很多事情在村民眼中,已不仅是难以理解,更是让人恐惧。村民们害怕陌生人给他们供应饭菜,也害怕陌生医生给自己打针。看到其他宗教庙宇瓷砖上舞娘的图像,他们捂眼闪躲。在其他民族身上闻不到椰油和檀香的味道,他们认定对方不洁。而村民们最难以接受的,是外国人。外国人的穿衣打扮足以使他们害怕,再加上外国游客居然给朝拜的人群拍照,村民们先是震惊、不知所措,继而愤怒。他们迅速逃离、连连咒骂,随后一整天都情绪低落,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这趟旅行也颠覆了村民们一贯熟悉的生活方式。几个老太太严重晕车,难受得晚上睡不着觉。每一个城市的行程都排得很满,景点和讲解也过于紧凑。疲惫的他们,只能在看不懂也听不懂的景点门口抓紧时间躺着打盹。村民们开始怀念赤脚走在家乡潮湿泥地的感觉。带着淡淡腥味的河边的风,对他们来说如此熟悉却遥不可及。陶匠思念陶土,女人思念捣杵,所有人都在思念村里的茅草、田埂和河岸。而这个时候,旅程才刚刚开始两三站。

随着火车往北方开,天气也越来越冷。世代生活在南方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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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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