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罪”:运城女教师被杀案二十年后再调查

编者按:

作为一起杀妻案的犯罪嫌疑人,王鹏被抓过两次,第一次是21年前,第二次是2024年。

2003年,山西运城女教师路亚丽死亡,其夫王鹏是警方锁定的唯一犯罪嫌疑人,但提起公诉后法院以“证据不足”为由判其无罪。

彼时,“疑罪从无”的刑事司法理念正在大力推行,一些冤假错案陆续得到纠正。王鹏被判无罪,也是依据“疑罪从无”。

而时隔18年警方再次立案重启调查,让此案的“疑”与“罪”在法治框架中得到重新审视,也是在当下新的司法语境中对此案的更精微探究。为此,南方周末记者翻开尘封案卷,遍访知情人士,对这起昔日疑案从细节中追寻蛛丝马迹,在时光中还原各方考量。

我们关注路亚丽案,以及此前关注常林锋案、辛龙案、聂树斌案等,希望在对个案的翔实记录中描摹法治的点滴进步与社会的幽微变化。在这些案件动辄长达数十年的命运跌宕中,我们也看见司法理念落地复杂现实时的许多碰撞,而每一次碰撞都将成为淬炼司法能力、捍卫法治精神的良机,因为每一个判例都是公众法治信仰的基石。

发自:山西运城

责任编辑:谭畅

2024年5月22日,山西省运城市张嵩村,路跟满雇的“婚庆队”给县公安局赠送锦旗和牌匾。视频截图

2024年5月22日,山西省运城市张嵩村,路跟满雇的“婚庆队”给县公安局赠送锦旗和牌匾。视频截图

2024年5月22日上午,一向平静的张嵩村突然热闹起来。伴随着锣鼓和礼炮声,一支“婚庆队”从村中穿过。不过,队中打出的条幅上,写的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执法如山,为民除害”。

这支“婚庆队”是村民路跟满雇来给县公安局送锦旗和牌匾的。5天前,民警来到张嵩村,把涉嫌杀死路跟满女儿的疑凶王鹏带走了。

王鹏是路跟满的前女婿,这是他时隔21年再次被警方带走。2003年路跟满的女儿路亚丽离奇失踪,半年后尸体被发现,警方将王鹏锁定为犯罪嫌疑人。王鹏当时曾供认杀妻,并指认了抛尸地点。

然而,该案在诉讼阶段发生转折。辩护律师介入后,王鹏翻供称没有杀路亚丽,先前所供述是在警方刑讯逼供下编造的。虽然警方两次补充侦查,但法院仍然认为该案证据不足,并判决王鹏无罪。

路家则坚信王鹏就是真凶,两代人接力申诉。2021年,经“开棺验尸”,县公安局重新立案调查,并于3年后再度将王鹏刑事拘留。

当年参与该案侦办的一位警方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王鹏案在证据方面是“有缺陷”,但"基本事实是清楚的",判王鹏无罪,他一直“有看法”。

消失的女教师

2003年1月3日,路亚丽从她任教的王见村学校消失了。

那天恰好是她22岁生日。她的母亲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上午煮了几个鸡蛋,打算让她弟弟送到学校。结果人还没走,就接到学校电话:路亚丽“不见了”。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早晨。运城市气象局的气象记录显示,临猗县1月2日下了一场1.7毫米的小雪, 3日的最低气温降至零下9.7摄氏度。王见村位于张嵩村正北不到两公里处,两村同属山西省运城市临猗县楚侯乡。

闫红霞是学校里最早知道路亚丽“不见了”的教师。那天一大早,王鹏就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按闫红霞笔录中的说法,当时她正在教室给学生上早读课,从没到她这来过的王鹏把她喊出教室,说路亚丽昨晚不见了,问有没有在她这。闫红霞说没有,随后就和王鹏一起找。很快,全校老师都知道了。

路跟满的三姐路小女嫁在了王见村。她至今还记得,那天早晨,从来没去过她家的王鹏,突然骑自行车出现在大门口,问她“亚丽在吧”?

“没有,你们两个是不是拌嘴了?”路小女问。据其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王鹏听后没说一句话,扭头走了。路小女还记得,王鹏没下自行车,讲话时一只脚踩在地上。

根据王见村学校会计路建康当年所作证词,王鹏是事发前半个月左右住进路亚丽宿舍的。该校包括小学和幼儿园,共有十多名教师,除了校长和会计,其他全是女教师,大都住校。学校一个年级一个教室,教室是三间平房,隔壁就是宿舍,同时也是办公室,房间面积不足10平方米。

王见村学校校舍现已拆除,邻近村庄保留了格局相同的校舍,最右面一间系教师宿舍兼办公室。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摄

当年的王见村学校校舍早已拆除,邻近村庄保留了格局相同的校舍,左侧为教室,最右面一间为教师宿舍兼办公室。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摄

路亚丽失踪那天下午,王鹏以证人身份配合警方调查。按笔录中的说法,前一天晚上7点半,他去一位教师的宿舍打麻将,一直打到深夜才结束。他离开宿舍时,路亚丽就在房间,“看上去很正常”。打完麻将回到宿舍,就发现路亚丽不见了:

“我回到房间后灯灭着,门也是虚掩着的,我用打火机找见灯绳,把灯拉着,看见被子铺在床上,灯绳也断了,我到床跟前拉被子时,发现铺在身子下面的褥子还有被子里面都是湿的,我当时还以为是我老婆弄湿了,没法睡她去别的老师房睡了,我就把被子翻过来盖上睡觉了……”

王鹏打麻将,得到其他打麻将者证实。按他们的说法,那晚只有王鹏赢了钱。

三年级教师吴玉梅(化名)的丈夫也是打麻将的人之一。正是由于吴玉梅去喊丈夫,那晚的麻将局才停下来。当时是凌晨三点左右,吴玉梅看了表。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去喊丈夫的时候,正下着雪。

吴玉梅记得,就在失踪前那个晚上,路亚丽到她房间聊天,两人聊了很久。

关于这次聊天,吴玉梅“印象最深的事情”是得知路亚丽怀孕了。不过,南方周末记者从当年的笔录中发现,吴玉梅并没有向警方提起此次聊天。

按王鹏在上述笔录中的说法,第二天早晨,他是学生到宿舍找路亚丽时才意识到妻子出事的:

“今天早上7时许,学校的学生都来上学,有几个到我房间找我老婆,于是我就起来,洗涮完后我就去别的老师房找我老婆,我找遍了所有教师的房间还是没找见人……”

据案卷材料,当天上午10点半,校长李复高报了案。报案之前,他打电话通知了楚侯乡时任“联校长”——负责管理全乡的教育工作,是所有小学校长的上级领导。

这位联校长李万成,还是王鹏的姨父。

“经常吵架”的新人

张嵩村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村,全村有三千多人。该村是明代“铁面御史”乔应甲的故乡,有乔、张、路三大姓氏,王姓则只有几家。村委会大院里,挂有摘自乔应甲著作的楹联,比如“为官廉政警示联”“忧国为民正义联”等。

1999年,18岁的路亚丽中专毕业后,成为王见村学校一名民办教师,教一年级。

三年后,她与本村大她一岁的王鹏结婚。路跟满家在村北,王鹏家在村南。路跟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同在一个村,但两家在结亲前并不熟悉,他对王鹏也不了解。

两人是由王鹏的堂嫂孟月艳介绍的,孟月艳当时是王见村学校幼儿园的老师。

“肯定是(觉得)差不多才介绍。”案发21年后,在张嵩村家中,孟月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早已不做教师,现和丈夫做水果生意。

路亚丽失踪时,结婚不到一年。当时孟月艳在配合警方调查时曾表示,她认为这对新人关系不错,“成天(骑)摩托来去的”。

王鹏的母亲也对警方说,儿子与儿媳妇的关系“很好”。

不过,在路亚丽的多名同事和好友当年的笔录中,他们关系并不好。

“他们经常吵架。”闫红霞的笔录中,她向警方举例,有一次两人吵架,路亚丽都去了教室,王鹏还追到教室去吵。

王鹏当年配合警方调查时也承认,他和路亚丽平常会因琐事吵架。但他表示,事发那晚两人没吵架。

吴玉梅当年的证词中提到,路亚丽曾跟她说过,自己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但家里订好了,没办法。嫁给王鹏之前,路亚丽曾订过一次婚,由于她对男方不满意,路家主动退婚了。

路家一位邻居也知晓此事。按其对南方周末记者的说法,路家那次退婚“退得很好”,不仅把聘礼退还,还把平常收的礼也都退了,“不短男方一毛钱”。

不过,不管退得多好,退婚在农村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路跟满说,两家结亲后,女儿从没对家里说过她对王鹏不满意,直到女儿失踪前,他和老伴还以为两人感情挺好。

在吴玉梅看来,路亚丽为人矜持,“有啥事从来不轻易对外人说”。吴玉梅教过路亚丽的弟弟,路亚丽教过吴玉梅的儿子,两人关系亲密。

吴玉梅也是张嵩村人。在她眼中,不论是路家还是王家,在村里的口碑都很好。和路跟满一样,王鹏的父亲王养福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王鹏的母亲则为人精明,“个子不高,眼睛大大的,说话、干事干脆利落”。

王鹏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路亚丽的一位好友向警方这样描述王鹏:他这个人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脾气倔,不太和气。

据王鹏当年所作笔录中的说法,路亚丽也不是他“很满意”的那种女孩。

路亚丽的另一位好友当年对警方说:路亚丽和王鹏刚结婚时,她和他们在王见村路亚丽舅舅家见面,“谈到结婚的事,王鹏说他妈把他这辈(子)害死了”。

这位好友还对警方说,有一次到王鹏家找路亚丽,“闲聊时,王鹏就叫亚丽干这干那,端洗脚水。我们说,你不给我们面子。王鹏说,我要媳妇干啥?”

路亚丽生前拍摄的婚纱照。受访者供图

路亚丽生前拍摄的婚纱照。受访者供图

湿褥子与血土

路亚丽失踪的消息在学校传开后,不少老师那天上午去了她宿舍——根据王鹏后来的供述,这里是他杀死妻子的第一现场。

吴玉梅则成为此现场的“第一目击证人”——这是警察后来告诉她的。在她记忆中,是王鹏主动喊她去宿舍的,她当时还什么都不知道,但走到门口时,突然莫名害怕起来:“一个脚踏进去又出来了。”

她看到床上的褥子湿了一大片。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马上想到那是一滩尿,继而联想起更可怕的事情。

“我说褥子上是什么?他(王鹏)当时愣了一下,然后说是蜂蜜水。”吴玉梅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根据吴玉梅当年所作的笔录,王鹏当时“很肯定那是水”,“我还问他烤褥子了没有,王鹏说他烤了。”

二十多天后,警方第二次找王鹏问话。这一次,他对湿褥子作了更详细的描述,他说当时看到床头桌子上放着一瓶蜂蜜和一个喝水的缸子,据此认为妻子是喝蜂蜜水时,不小心把褥子弄湿的。

“你怎么能断定褥子上是水呢?”民警问。

“我堂哥王海红让我把褥子烤一下,看是尿还是水,我烤了一下,没有闻到味道。”王鹏答。

南方周末记者在张嵩村也见到了王海红,并向其核实王鹏当年关于褥子的说法,他表示“不清楚”,“(事情过了)这么长时间,我都忘了”。他和妻子孟月艳对记者的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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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吴依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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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评论 (43)


199****8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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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226

2024-08-14

记者真是辛苦了。本案确实证据链不清晰,又因为乡土关系,材料多次反复,前后不一。 幸亏有路亚丽家人坚持上访,才有昭雪之日。

180****7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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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7741

2024-08-14

公安机关办理案件太粗糙,漏洞百出,导致证据不足。

襄阳翼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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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翼舟

2024-08-14

换言之,办案及审判环节、此篇详实的报道,都是在推动法治进程!新闻和舆论都在向善!

襄阳翼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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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翼舟

2024-08-14

在面对一个“生命失踪/非正常消逝/——死亡”时,保持基本的“敬畏和审慎重”态度是执法人员当持守的最基本的态度,关键节点时的“研判”(自以为是的习惯)至“误判”是对“生命权”的漠视!

幼稚园鹿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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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稚园鹿小白

2024-08-13

媒体是具有舆论监督引导的作用。试想,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没有媒体跟进报道,如何让那些角落里的黑暗公之于众?如何让那些不为人知的事让人知晓?如果明天主流媒体,被压下去的冤案,自导自演的自媒体会让这个社会如何。媒体是时代的记录者,它不能缺席。

行客

2024-08-12

“破案”还得靠“媒体”,“快速破案”更得靠“媒体”!是喜是忧?

158****9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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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9821

2024-08-13

包庇一个坏人,有时候检察院法院一个人就可以

158****9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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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9821

2024-08-13

律师帮凶

大眼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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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眼小世界

2024-08-13

律师这个角色,很难评

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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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

2024-08-13

2024年5月28日,面对来访的南方周末记者,几次表示“不谈这个事情”,不要“逮着个没有权没有势的律师”,“见我这个事也不要在报纸上说”。 这位律师,也要接受历史的审判。

133****9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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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9678

2024-08-13

彼时的疑罪是因该案证据不全且响应国家号召定的无罪,在此时中国法治已大大完善的背景下,且已有的证据虽然不全但在逻辑上能充分确定案犯无他可能,法庭就应果断进行判罪,以彰显法律尊严而不是无能,维护社会公平正义。当然公安机关力排干扰、更多的收集证据、提供严谨细致的判案依据,形成更完整的证据链也非常重要。

依山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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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山行水

2024-08-12

据路建康回忆,学校报案后,当时的乡派出所所长曾到学校来,但他连现场(路亚丽宿舍)都没去看,就认为路亚丽“跟人跑了”,后来还没调查出啥结果,这位所长就调离了楚侯乡。

龅牙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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龅牙兔

2024-08-12

当年的尸检报告有点潦草。这个王鹏当庭翻供后面肯定有军师,不是一般人。杀人动机一直不明。妻子死了最大嫌疑人就是丈夫了。

189****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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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2138

2024-08-12

床上的尿液怎么解释?

弘扬

2024-08-11

初步分析判断,有以下几个怀疑:1,怀疑王鹏搬进学校宿舍,新婚不久就出轨,与其他女性有染。2,被路亚丽发现,以死相逼,但是王鹏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路亚丽寻死的当夜,接到自杀电话,却嗜睡畏冷,没有去找她。然后路亚丽最终悲愤而死!3,原本打自杀电话,并没有告诉准确地址,目的就是考验男性悔过的决心。所以,虽然王鹏也在那找过,但是由于气温寒冷,女性投河,却不会浮起,最终在半年之后,被人发现!4,本案由于犯罪嫌疑人的态度反复,从审讯的敷衍,到后来自觉冤屈,导致大量信息遗失和被隐瞒,必须从重处罚,以儆效尤!

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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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

2024-08-12

像侦探小说一样

136****1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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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1580

2024-08-12

看完以后久久不能平静,逝者无法安息啊!

136****1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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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1580

2024-08-12

怎么不说是报案警察没保密到位,路跟满要是知道后果他能这么做呢?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寝甫

2024-08-12

说到底还是路跟满透露了案件,导致证据难以落实到犯罪嫌疑人。结果自己还要那么多年反复折腾。

暮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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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止

2024-08-12

这个路跟满是够糊涂的。

寝甫

2024-08-12

说到底还是路跟满透露了案件,导致证据难以落实到犯罪嫌疑人。结果自己还要那么多年反复折腾。

寝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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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甫

2024-08-12

说到底还是路跟满透露了案件,导致证据难以落实到犯罪嫌疑人。结果自己还要那么多年反复折腾。

天下归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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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归德

2024-08-12

正义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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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客

2024-08-12

“破案”还得靠“媒体”,“快速破案”更得靠“媒体”!是喜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