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光华:复旦大学的北碚岁月
今天,翻看上世纪40年代那些内迁大学师生留下的照片,会有一个惊讶的发现。原本,以为他们在国破家亡之际,弹尽粮绝之时,神情应该是痛苦的、焦虑的、麻木的;但是,在大多数照片上,他们的笑容都真实而生动,有一种令人意外的从容。
这从容,我想,它最直接的原因,乃是从骨子里相信未来,并愿意为未来而抗争。
责任编辑:杨嘉敏
光阴恍如白驹过隙,转眼间,青葱少年垂垂老矣。然而,老去的李景骞依然记得年轻时的那堂课。
那是新生必修的《论理学》。老师的义乌口音颇为难懂,他一连点了十几个学生的名,李景骞很奇怪:为何这么多同学的名字都是四个字?直到点到他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老师念的是“李景骞君”——称学生为君,甚至为兄,那是彼时教授们的习惯,细节里透露出对人的平等和尊重。
在李景骞眼里,那位身着深灰色长袍和圆口布鞋,头发有些蓬乱的老者,“要不是他手臂间还挟着一只公文皮包,我简直以为他是一位乡下教私塾的先生”。
这位“乡下教私塾的先生”,就是《共产党宣言》的中文全译本首译者,中国现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和语言学家陈望道。其时,他的身份是复旦大学教务长兼新闻系主任。
几十年后,我来到陈望道为李景骞和他的同学们上课的地方。那是嘉陵江挣脱缙云山的羁绊后,在北碚城区对岸形成的一块小平原,四川话称为坝子。一条东西向的小溪将坝子分成南北两部分,当地人分别称为上坝、下坝。不过,自从上世纪30年代起,下坝更名夏坝。
更名者就是陈望道。改下坝为夏坝,意为华夏之坝,以示不忘根本。从1938年到1945年,西迁的复旦大学在嘉陵江畔度过了八载抗战岁月,夏坝也从北碚的一个小乡场,一跃成为与重庆沙坪坝、成都华西坝、江津白沙坝齐名的文化四坝。
向西
如同万里长江的滥觞,只是雪山下的一曲缓缓溪流一样,如今跻身顶级名校行列的复旦大学,其源头,也只是一家不起眼的民办高等学堂:震旦学院。
震旦学院的创建者,乃是精通七国文字的中国第一位神学博士马相伯。1902年,马相伯在上海徐家汇创办震旦学院。于右任、邵力子、张鼎丞等现代史上的重要人物,都曾是震旦学院学子。两年后,耶稣会欲改震旦学院为教会学校,马相伯被排挤,愤而离职。当于右任和邵力子等学生找到马相伯说,“我们已经散学了,但我们还要读书”时,六十多岁的马相伯泪流满面,决定再办一所大学。
1905年中秋,上海吴淞口 ,一所新大学宣告成立,这就是马相伯任校长的复旦公学。
复旦这名字,出自《尚书大传》,相传是尧帝作的一首诗: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从此,复旦横空出世。
马相伯之后,续任校长为著名翻译家、思想家严复。几经周折,1913年,复旦迎来了校史上极为重要的一位校长,即毕业于耶鲁的李登辉(1873-1947,一说1872年出生,我国近代著名教育家)。从这一年起,李登辉拉开了他长达二十三年的复旦大学校长的序幕——他的学生中,单是大学校长就多达二十七人。尤其重要的是,从李登辉起,复旦大学确立了“学术独立,思想自由”的办学宗旨。
1917年,李登辉任校长期间,复旦公学改名复旦大学。作为一所私立大学,复旦早年的日子并不好过。它没有固定的经费来源,主要依靠校长、校董利用各种社会关系,四处化缘募捐,甚至自掏腰包——像1912年,复旦校舍经费皆无着落,马相伯遂向于右任求援,已任南京临时政府交通部次长的于右任施以援手,问题才得以解决。复旦大学成立后,学生日多,校舍不敷应用。1918年,李登辉亲赴南洋找华侨募捐,得到南洋兄弟烟草公司老板简氏兄弟等各界人士鼎力相助,得以在江湾修建了一批校舍。
筚路蓝缕地惨淡经营多年后,到1936年,复旦发展为具有文、理、法、商四大学院和十六系科的综合性大学,并附设中学、实验中学各一所,小学两所;复旦校友还在广州和重庆创办了复旦中学。至此,在当时全国一百余所高校中,复旦声名鹊起。
当复旦如旭日初升时,中国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日本侵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七七事变后,日军策划了对上海的进攻。1937年8月13日,日本军舰炮轰上海闸北,海军陆战队进攻闸北和江湾等地。复旦的校舍,正好就在江湾。隆隆炮声中,大批校舍化为瓦砾。十多天后,新学期开校,前来报到的学生寥寥无几。此时,校长李登辉已在一年前因支持学生爱国运动,受当局挤压而被迫离职,由吴南轩以副校长身份主持工作。吴南轩意识到,战火纷飞的国难年代,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复旦显然无法再在上海办下去了。
黑云压城之际,国民政府教育部派员来沪,要求复旦、大同、大夏和光华四所私立大学,效法平、津的北大、清华、南开,组成临时联合大学并内迁。大同和光华因缺少经费而退出,余下复旦、大夏组成临时联大,并分两部:第一部以复旦为主体,迁江西;第二部以大夏为主体,迁贵州。
今天,从上海到九江,高速公路行车约八小时。如若回到只有水运的八十多年前,溯江而上的火轮,至少得三天。九江城东南,庐山如黛,翠扫青天。
民国时期,庐山修建了不少洋人和政要的别墅,以及配套的公共设施。从淞沪会战炮火中西行的复旦师生,在吴南轩的带领下来到庐山,租下一座医院作为校舍,并于当年11月8日开校。
孰料,开校仅四天,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噩耗再次传来:上海沦陷,日军逼向南京,庐山不再安全。在庐山办学不到一个月的复旦师生,不得不再次踏上西行的旅途。最初,他们的计划是辗转贵州,到贵阳与大夏大学会合。然而,贵阳方面办学条件难如人意。于是,一路西行的复旦师生在宜昌等候半月后,终于分三批入川。他们迎着滔滔江水,穿三峡,入夔门,来到了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的西南重镇:重庆。
其时的重庆,不仅有复旦校友组建的同学会,还办有复旦中学。前一年,校长李登辉曾到重庆,参加重庆复旦中学成立仪式。复旦师生抵渝时,位于市区菜园坝的复旦中学已放假,空出来的校园正好暂借给复旦大学。
借房子只是权宜之计,当复旦与大夏组成的临时联大实际已不复存在,双方确定各自办学后,在重庆寻找一个适合的地方,建设新的复旦校园,便成为迫在眉睫之事。
北碚
岩石随水曲折曰碚。嘉陵江冲出温塘峡等峡谷后,终于迂回挣脱了缙云山的阻挡。温塘峡口,江心矗立着一块白色巨石,是为北碚得名的由来。距巨石不到一公里的下游,一座大桥凌空水上,两岸的来往,由从前坐船需要半个时辰,到现在坐车还不到一分钟。更有意思的是,大桥连接的东西两岸,各有一座纪念馆——它们隔着嘉陵江,隔着那块无言的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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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