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事】和谐号,不停站
片名:《和谐号》
导演:伊初建
职业:浙江金华婚庆摄影
铁路没提速的时候,伊初建站在家还能望到路过的蒸汽火车里,有人在火车头里使劲往炉膛里加煤,火车开过去,一路能散落不少煤块。 伊初建/图
伊初建正在拍村里的法事 图片提供/伊初建
伊初建出生时家里刚开始盖新房,墙基打好了,家里却没钱了,老母猪生小猪都没饲料喂,房子也一直没往上面盖——所以他叫“初建”。
如果伊初建是今年出生,伊家老两口也许会让他叫“伊和谐”,因为家门口可以看到“一眨眼就开过”的“和谐号”列车。
2007年,伊初建看到《南方周末》“全民乱拍·DV行动”征集启事也来报名,他给片子取名《和谐号》。
伊初建的“导演阐述”并不吸引人:“浙江金华市婺城区上竹园村坐落在浙赣线旁,只有两百多人。随着浙赣线由单轨变成双轨,机车由蒸汽车变成动力车组,小村里的人目睹了经济发展所带来的巨大变化……”《和谐号》开始并没有被入选。
“伊初建拍得比写得好。”吴文光向南方周末强力推荐了伊初建——他是吴文光的学生,也是“村民影像自治”的优秀“毕业生”。
“和谐号”旁边
《和谐号》从他家开始。
上竹园村在浙江金华,浙赣线拐着弯从村子旁边经过。从伊初建家沿着铁路走五百多米有个小小的站,叫汤溪火车站。
伊初建在车站那头念小学,有时早上六点半上学时会碰到火车鸣汽笛。汽笛非常响,而且还有蒸汽一起喷出来。火车开出去一百多米,全都是蒸汽,喷得他全身都湿透了。放学后他就沿着铁路一路捡煤回来。
能捡的“宝贝”还有很多:大前门香烟壳、可乐罐……偶尔还能捡到五分或者两分硬币。那时铁路边还没有铁丝网拦着,伊初建会把一节铁丝放到铁轨上,火车开过,铁丝被压得扁扁的,伊初建就拿它来做飞剑。阔绰的时候,还会把捡来的硬币压成“忍者式”飞镖。
“和谐号”的出现让村子兴奋了好一阵子。蒸汽机车变成了动力车组,铁路边围上了铁丝网,“和谐号”呼啸着开过汤溪火车站,片刻不停直奔金华。人们都拥到铁路边等着看这辆新“科技”。火车开得太快,一会儿就没影了,还有人掐好时间,守在铁路边。
安静的村子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村民们“为了赚钱好像都非常忙”。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电话采访时,伊初建正从金华赶回上竹园,本来想补拍亲戚家挖沙盖房子的镜头。他之前拍过这些,不知怎的带子又被抹掉了。回来一看,亲戚家房子都差不多盖好了。
我没办法拍
“我非常讨厌种粮食。”其实伊初建抢在村民改变之前就“变质”了。他从小没学过种地,家里的地主要是伊初建父亲在种,“在农村,如果完全靠种粮食,一户人家是非常难生存的”。
高中毕业后,伊初建去了江西上饶,在叔叔的影楼里跟着学电视片的拍摄和剪辑。现在他在金华市开了“第六感DV工作室”,主营婚庆录像,还接一些广告公司的动画,收入是村民的十倍。伊初建也非常讨厌这些——他喜欢武术。
纪录片还算“有意思”的东西:“拍人家说话的时候,我突然会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想法,我跟我们的拍摄对象到底有什么区别。”
为了拍纪录片,他曾被公安、保卫部门要求“每隔一段时间汇报一下”。区公安分局国内安全保卫大队的主任还吓唬他:纪录片这个东西能够随便拍吗?
其实伊初建没拍过什么敏感题材。隔壁村曾经炸掉一个污染的化工厂,政府派去150个防暴警察。伊初建开始想拍,后来被舅舅劝住了。结果当天就有公安局的人“请他吃饭”,旁敲侧击问他到底拍没拍。
“他们觉得,纪录片就是电视台揭黑幕的。”伊初建说,他是真心不想拍这些东西,“能够持续地拍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
建“和谐号”的时候,为了过铁路,村子建了一个立交桥,坡度非常大,坡底还有一个90度的拐弯,边上是一条水沟——这样的设计本来应该通不过。两个月前,伊初建的母亲骑着三轮车从立交桥过,刹车失灵,车速非常快,他母亲一时慌了神,冲到水沟里,刹车插到了肚子里。
当天的事情,包括后来他母亲抢救,伊初建都没有拍。他没办法拍——他首先要考虑怎么救母亲。
伊初建选择的“不拍”更多。表姐夫得了尿毒症,两个肾都要换,手术费估计要四五十万,这在农村是非常吓人的数目。伊初建本来想拍,拿着镜头对着表姐夫时,他感觉非常难受:“我好像在给他拍临终遗言,要是拍了就等于说他真的没救了。”
其实伊初建的亲戚们根本不介意他去拍“临终遗言”,他外婆甚至兴高采烈地迎合,还把表舅舅送给她的蓝色的、火葬用的寿衣拿出来给他拍,好像是在生前给自己留下念想。
“我太受不了了。”伊初建没有办法这么直面死亡。
城里真的不一样
伊初建要纪录的,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盖房子是村子里的大事。从最开始的打地基,到最后的上梁,主人家都得请酒吃饭。也就这两年,村子的新房子才渐渐多起来。
盖房子的是伊初建父亲的堂弟,外号“乃乃”。他儿子跟伊初建差不多大,是个厨师。本来乃乃家在金华郊区有个餐馆,这次为了儿子结婚,就又回到上竹园村。村里盖房便宜,七八万就能盖个两层小楼,而在金华市,一层就得二三十万块钱。盖房的沙子不够,还可以到河里去挖。伊初建曾经拍到乃乃父子两个人挖沙的镜头,“就他们父子两个人,太阳非常大,两个人在小溪边挖。”
这个镜头让伊初建有股说不清楚的情绪:“我自己比较喜欢到金华买栋房子,方便一点。但像他们,在外面这么多年,最后还是回到自己村子里来造房子。”
“在城市里面,其实我们都是非常被迫地在改变自己。”在城里住了几年,楼上楼下的邻居,到现在伊初建一个都不认识。“村里就不一样了,我们这么大一个村子,每户人家里都是非常熟悉的,吃饭的时候从这家吃到那一家。”
伊初建一直让女儿在城市里呆着,过了年女儿才满5岁,已经会冲着刚洗完头的爸爸喊“帅哥、帅哥”——伊初建自己是念高中后才知道这个词。
初为人父,伊初建更多是感觉责任:“我在城里面,很多时候感觉没有后路,只有坚持、坚持,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