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丨沈祖棻的最后五年(下篇)
编者按:
一、历尽新婚垂老别。因为程千帆在外地劳动改造,诗人与丈夫聚少离多,只好借助鱼雁传书来互相问候。
二、少年同学皆翁媪。垂老之年,诗人时时思念远方的友人和同学,退休后曾赴沪宁一游,诗作有怀念亡友的悲伤,也有重逢故人的欣喜。
三、琐屑米盐消日月。恶劣的居住条件,匮乏的物资供应,在诗人的各类文字中都有涉及,字字实录,真切动人。
四、娇女雏孙慰眼前。程千帆流放沙洋,母女相依为命。外孙女早早成长过程中的点滴细节越积越多,《早早诗》的腹稿便逐渐形成。
五、吟罢新诗意未穷。诗人在生命的最后五年中不顾老病交加依然不舍昼夜地写诗,体现出对生命价值的终极追求。
因文章较长,故分作两篇刊出,第一、二节为上篇,已刊出;这次刊发的是下篇第三、四、五节。
正如程千帆在《沈祖棻小传》中所说:“1972年以后,她忽然拈起多年不用的笔,写起旧诗来,为自己和亲友在十年浩劫中的生活和心灵留下了一点真实而生动的记录。”
责任编辑:刘小磊
三、琐屑米盐消日月
1976年秋,沈祖棻作《淡芳、文才数惠诗札,赋答》四首,其三有句云“琐屑米盐消日月”。四十多年前我初读此诗,以为或有夸张。如今读到新版《沈祖棻全集》中的晚年书信及日记,方知此句就像陶诗、杜诗一样,字字实录,真切动人。
沈祖棻晚年在物质生活上感到艰难的一大原因是居住条件。程、沈一家原住武汉大学特二区,上下共有四个房间,比较宽敞。周围的生活设施相当齐全,菜场、食堂、邮局、理发店等一应俱全。可惜到了1966年秋天,程、沈全家突然被赶出特二区,迁往武大“下九区”,那是武大校园里最偏僻的一个角落,紧挨着东湖边的小渔村。下九区位于珞珈山与东湖之间的狭小地带,一旦下了暴雨,从珞珈山上泄下的洪水奔流入湖,下九区便是必经之途。那里建有一排简陋的低矮平房,分配给程、沈的新居便是其中的两间。1970年以后,程千帆常年在沙洋放牛,女儿程丽则在工厂里“三班倒”必须住宿舍,星期天才能回家探望,平时就只有沈祖棻独居于此。
此处“新居”给沈祖棻带来的种种困难,比如路远难行、山洪毁屋等,在1975年所写的《忆昔》七首中有极其生动的描写。其一:“忆昔移居日,山空少四邻。道途绝灯火,蛇蝮伏荆榛。昏夜寂如死,暗林疑有人。中宵归路远,只影往来频。”其五:“初到经风雨,从容未识愁。忽闻山泻瀑,顿讶榻如舟。注屋盆争发,冲门水乱流。安眠能几夜,卑湿历春秋。”诚如程千帆笺曰:“皆纪实之作,朋辈读之,莫不伤怀。”
当时全民共度的时艰之一是物资匮乏,供应不足。兹事直接影响百姓生计,沈祖棻在各类文字中都有涉及。1973年写的《癸丑秋冬之际山居偶成》中已有“市远米薪难”之句,1976年的《介眉远惠书物赋答》中又有“米盐料理长儿孙”之句,同年的《淡芳文才数惠诗札赋答》更说“琐屑米盐消日月”,由于诗体的局限,故惜墨如金。但也有例外者,如同年的《漫成》之三云:“早市争喧肩背摩,新蔬侵晓已无多。旗亭索脍纵横队,山路舆薪上下坡。”前三句都是写清晨排队买菜的情形:因人多菜少,故一大早就得赶往菜场去排队,大家摩肩接踵,众声喧哗。天色刚亮,新鲜蔬菜便已所剩无多。“旗亭”本指市楼,此处当指菜场内的肉铺。当年的肉食定量供应,顾客手中的肉票斤两有限,便格外计较肉的部位,“索脍”二字是说顾客指点着柜台上的整片鲜肉,请小刀手在较好的部位下刀。肉铺前经常是人群乱挤,虽有队而不成形,故曰“纵横队”。读到此句,我眼前便涌现出当年排队买肉的杂乱景象,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所以《漫成》之五的“肉食难谋聊去鄙”之句,就是说无肉可食!
这种情形在沈祖棻的书信中说得更加生动,如1976年1月8日致信施蛰存说:“新年供应,合家有排骨二斤,鱼二斤,惟蔬菜全无。幸儿辈在郊区得萝卜数斤耳。商店副食品全无,酱油亦无,水果糖限每人两角。”1976年12月11日致信王淡芳说:“千帆拟买两份每月凭票配给豆渣所做之豆腐干,出外五次购买不得。”1977年农历元月5日致信王淡芳:“近来供应日缺,即煤柴不但量少质坏,买运困难,且至无法买运。如一月份定量分配煤,千帆连跑五六次,排班站队,连煤条亦未能领到,更无论取煤托运。”
沈祖棻的日记中有更加细致的记录,比如1976年6月24日:“六时三刻去向阳菜场,拟买辣椒,春荣言已去二次买不到。有番茄早排长队,现必已卖完,遂不去。……张婆婆来说,有卖辣椒、番茄,陈老师说的,她已叫平平、红红排两个队,我去可接一个。不知急急跑去,皆无,且已过时关门。白跑一趟,回来更累。”次日又记:“早起买菜,六时十分出门,排队近一小时,临到番茄卖完,洋豆已老未买,买两块豆腐而回。……十二时半睡至二时,醒即起至东湖买辣椒,又营业员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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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