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经济论坛丹尼尔·诺瓦克：“不能将AI视为富人特权或新赚钱工具”

以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和大语言模型（LLMs, Large Language Models）技术为代表的新一轮AI技术革命正颠覆人们的很多认知。

世界经济论坛在其发布的2024年最新报告《人工智能的影响力》中预计，到 2025 年，全球对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商业投资可能高达2000亿美元。与此同时，得益于AIGC技术应用的普及，每年将为社会经济增加1820亿至3080亿美元价值。

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最新报告则指出，未来两年，AIGC技术将冲击全球约四成工作岗位。其中，发达国家受影响的工作岗位高达六成。

人工智能亦是即将于2024年6月25日在大连召开的世界经济论坛第15届新领军者年会（简称“夏季达沃斯论坛”）6大核心议题之一。论坛期间，将有近20场与人工智能相关的主题分论坛或会议密集举行，议题涉及人工智能相关技术前沿、应用场景、监管与安全、跨界融合、技能培训和伦理等众多领域。

如何善用人工智能技术造福人类？如何避免AI技术夺走更多人的工作机会，导致更大的贫富差距？论坛开幕前夕，南方周末就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现状及挑战等话题专访了《人工智能的影响力》报告主要作者、世界经济论坛全球社会企业家联盟负责人丹尼尔·诺瓦克（Daniel Nowack）。

世界经济论坛旗下全球社会创业联盟和施瓦布社会创业基金会负责人丹尼尔·诺瓦克（受访者供图）

加入世界经济论坛之前，诺瓦克曾在多家初创公司担任首席财务官，并曾任尤努斯社会企业（YSB）的董事总经理。这是一家为拉丁美洲、非洲和印度的社会企业提供慈善风险投资的基金，由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穆罕默德·尤努斯创立。

丹尼尔·诺瓦克负责的全球社会创业联盟拥有100多名成员，代表超过10万名社会企业家，专注于动员私营和公共部门支持社会企业家和创新，是全球最大的社会企业家多方利益相关者组织。

诺瓦克在接受南方周末专访时表示，相比于大语言模型所需数据的质量和成熟度，组织和动员广大民众学习AI技术，参加相关培训所面临的障碍更大。“大部分人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迎接AI。”诺瓦克进一步指出，当下最重要的是培养人们的数字素养，而不是传授他们前沿的AI操作技巧。他更强调，不能简单地将AI视为富人的特权或新的赚钱工具。社会创新者已经在向我们展示如何利用AI造福人类，进而确保公平和消除偏见。

八成AI解决方案侧重经济

南方周末：《人工智能的影响力》报告预判，随着AIGC技术的广泛应用，人工智能正在彻底改变商业和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为报告主要作者，你认为人工智能取得突破式发展的原因是什么？

丹尼尔·诺瓦克：我们将那些在社会领域中运用创新方法和思维解决社会问题的人或组织称为社会创新者（social innovator）。他们通过开发新的社会项目、推广有效的社会政策、运用技术创新等方式来推动社会变革和进步。人工智能技术的革新和普及正是其中之一。在他们的不断努力下，新的商业模式和应用层出不穷，一个更加包容的商业世界正在形成。在这样的世界中，人和自然能够和谐共处，商业也更加繁荣。现在借助人工智能技术的力量，这些AI在教育和医疗领域应用的成功经验有可能被推广至全世界。

南方周末：目前AI技术在全球范围的普及和应用有哪些成功的范例？它们如何造福人类？

丹尼尔·诺瓦克：《人工智能的影响力》报告是全球社会创业联盟发布的首份有关AI的报告。

该报告采用了案例研究的方法，详细记录了300名社会创新者利用AI进行商业变革的故事。其中，来自高收入国家和中低收入国家的案例各占一半。

报告显示，超过25%的社会创新者正利用AI推动实现“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三——良好的健康与福祉”。同时，1/5的社会创新者使用AI来处理气候变化或环境可持续性发展问题，1/7的社会创新者正在设计AI应用以提高当地经济发展水平。

每一种应用都为AI如何造福人类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案。其中，80%的AI解决方案侧重于经济赋权，促进当地经济发展。但在高收入国家，医疗保健和环境保护是AI应用的主要领域，占比分别达到27%和25%。

全球全面推广AI仍有不少障碍

南方周末：这些都是正向的案例。是否必须重视由AI技术普及带来的一些问题，比如就业率？

丹尼尔·诺瓦克：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过去几年，AI 技术在很多领域的应用进展迅速。但我们调研发现，在全球范围全面推广AI仍有不少障碍。大多数人其实还没有做好充分准备迎接AI。虽然绝大多数的社会创新者已经认识到AI的巨大价值，但仅有一半的社会改革者有机会实施AI改革，还有很多人尚未掌握AI技术。相比于数据的质量和成熟度，目前组织和动员广大民众学习AI技术，参加相关培训所面临的障碍更大。

南方周末：这种障碍有哪些具体表现？

丹尼尔·诺瓦克：正如我之前所说，组织准备，而不是数据准备，构成了普及AI技术应用的一个主要挑战。虽然大多数社会创新者认识到AI的变革性影响，但由于员工缺乏技能，只有一半的人能够使用AI工具。因此，当下需要通过针对性的培训来弥补这一差距。在提供高级人工智能技能培训之前，我认为首先应该让人们具备基本的数字素养。

此外，AI技术的易得性也是一个日益严重的问题。尽管一些AI解决方案最初是免费的，但它们会产生巨大的规模成本，并且往往会带来令人望而却步的高昂外围成本，如数据管理、基础设施或法律合规成本等。

另一个推广AI的重点，是为那些创业者提供与其对AI认知水平相适应的推广路径。我们提出了逐步推广AI的路径原则，即PRISM框架（负责任实施、扩展和管理AI的原则），帮助建立能够吸引用户注意的应用场景，鼓励创意并帮助创业者获得融资。

消除偏见也至关重要

南方周末：AI技术应用加速普及，也要保证其符合人类伦理道德。你认为哪些是最为重要的准则？

丹尼尔·诺瓦克：第一就是保证公平性。社会创新者在引领人工智能应用的最主要目标之一，就是要让AI的好处扩展到所有社会部门。同时，公平获得AI技术也在最大限度地增强所有利益相关者之间的信任。这是公平部署该技术的关键。

此外，消除偏见也至关重要。因为AI模型的训练仅建立在海量易得数据基础上，这对于那些偏远地区和中低收入国家不利。这些地方要么缺乏数据，要么数据格式不正确。在这样的情况下，AI在教育和医疗等领域的应用可能会产生不良后果，其中之一便是使不平等永久化。

例如，巴西一家公司正在开发一种宫颈癌AI诊断工具。他们通过从黑人和土著妇女群体收集数据以解决北半球数据集中的偏见，并优先考虑公平的见解。

简而言之，至关重要的是，我们不能简单地将AI视为富人的特权或新的赚钱工具。社会创新者已经在向我们展示如何利用AI造福人类。我们必须向他们学习，将他们的经验融入我们的AI技术路线图。同样，我们的技术和商业领导者也必须补充专业知识，支持社会创新者推广AI技术。

企业家需要具备极强的适应能力

南方周末：人工智能将深刻影响和改变未来已成为共识。今年新领军者年会的主题之一是“人工智能时代的企业家精神”。AI时代需要怎样的企业家精神？

丹尼尔·诺瓦克：企业家们处于技术应用的最前沿。他们将决定未来产品和服务的构建方式，也应优先考虑AI带来的影响，确保公平，防止偏见。在这方面，PRISM框架为企业家提供了一种测试其应用AI影响商业、管控关键风险的事前评估方法。

报告所收集的案例研究表明，与以往任何时候相比，现在的企业家需要具备极强的适应能力，随时准备根据快速发展的技术和市场需求调整他们的策略。想要跟上AI的步伐，企业家必须有终身学习的意愿，不断整合新知识和新工具。

我们认为成熟的组织应该向社会创新者学习如何利用AI。这些创新者在每个商业决策中都优先考虑AI带来的影响，并努力提供能够破解社会难题和增强人类福祉的解决方案。

不滥用数据，不歧视弱者

南方周末：如何正确衡量AI企业对这个时代的贡献？

丹尼尔·诺瓦克：AI企业首先要重视并确保信息的充分披露。如今，在监管导向下，要求公司披露其对社会和环境影响的呼声越来越高。尽管披露的内容差异仍然很大，很多公司仍然主要关注财务风险，但我们应该看到各个领域正面或负面的报告越来越多。由于AI可能对社会和环境造成不良影响，这些指标将变得越来越重要。

其次，要重视对相关应用产生的社会效应和经济效应的量化评估。根据应用技术的不同，无论是提高内部效率的工具，还是核心产品或服务，其测量指标应该可以量化并进行统计和计算。

同样，对AI道德的评估应遵循公平性、透明度和可追溯三项原则。公司应评估自身能力，处理好AI应用的道德性问题，不滥用数据，不歧视弱者。

南方周末：对投入AI应用和普及的社会企业家如何衡量其贡献？

丹尼尔·诺瓦克：对投入AI的社会企业家（Social Entrepreneurship）来说，要准确衡量其作出的贡献则显得更难，因为平衡商业性和社会性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许多社会创新者把推广AI技术普及作为使命，但这并未给其带来金钱等方面的额外好处。例如，教育领域的社会创新者不会因为任何一个提高成绩的学生而获得额外收入，医疗创新者也不会因为任何一个改善的病人获得报酬。因此，与纯粹的商业应用不同，AI驱动的效率提升并不一定会催生更强的商业模式，也不一定能扩大那些社会创新者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