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学者的意见，在学术上没有任何指标意义”：高峰枫谈“西方伪史论”

当地时间2024年4月19日，奥运圣火在希腊雅典的帕特农神庙前被点燃。 （视觉中国/图）

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诸多学者中，高峰枫是唯一愿意实名就“西方伪史论”发表意见的人。高峰枫系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西方古典文学、圣经与西方思想传统，曾经主编北大“西方古典学研究”丛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学者表示，高峰枫批评“西方伪史论”的文章《“学术义和团”的胜利》，“大概代表了我们学界的意思”。

南方周末：古希腊大理石雕像的主要雕刻工具是什么？是否如黄河清所说（相关阅读《“根本就没有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黄河清和他眼中的“西方伪史论”》），古希腊没有雕刻工具，无法雕刻大理石？

高峰枫：很多古希腊艺术研究手册或者指南，都会简要介绍古代的雕刻工具。专门研究古希腊雕刻技法和工匠的书里，还会画出常用工具的简图，或者附上出土的古代工具的图片。有一本五十多页的小册子，叫《雅典公共广场的大理石工匠》（Marbleworkers in the Athenian Agora），里面就介绍了古代雕塑所使用的工具。简单来说，制作雕塑的初期，需先将原石上多余的石材去除，刻出雕塑的大致轮廓。这时会用到锤子和铁质的凿子，尤其是刃面尖利的尖凿（point）和刃面呈正方形的方凿（punch）。中期属于“精雕细刻”的阶段，需要雕出生动的细节，如五官和衣服褶皱，会用到其他凿子，比如爪凿（刃部呈锯齿状）、圆凿等等。这时还会用到钻子，用来在石材上打孔。最后的步骤包括打磨、抛光、上色，会用到锉刀以及金刚砂和浮石等磨料。这些古代的工具，现在都有文献、图像和考古的证据。其实，只要你耐心去翻几页书，就不会想当然地说古希腊人无法雕刻大理石。

南方周末：爱琴海沿岸在古希腊时期的农业生产是怎样的？是否如黄河清所说，荒凉到无法产生文明？

高峰枫：古希腊的农业生产和粮食产量，是非常专门的学术题目。我很难想象没有受过历史学和古典学训练的人，会如何去讨论。若要估算阿提卡地区的粮食总产量，需要考虑很多因素，比如可耕地的面积、谷物每年的实际播种面积、粮食的亩产、是否施行土地休耕制度等等。我们需先从文献和考古材料中推算出以上数据，才能大体算出某一年代的粮食总产量。然后，再参照推算出的人口总数和每年人均粮食消费量，最后才可能确定自产的粮食够不够吃。

关于这个话题，同样也有很多专门的著作。比较晚近的一本，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题目叫Feeding the Democracy，讲的就是公元前5世纪和公元前4世纪雅典的粮食供应，标题的意思是古希腊实行民主制，先需要喂饱肚子。一百多年来，学者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雅典的粮食生产可以做到自给自足，但如果你改变了一些参数（人口基数、播种面积等等），也会得出自产的粮食不够、需要从其他地区进口粮食的结论。无论如何，专业学者没有人说过阿提卡地区寸草不生，无法养育文明。

我想再强调一下，古希腊的农业生产和粮食产量，这本来是专业性极强、门槛很高的学术问题，只有受过科班训练的学者才能谈得明白。举个例子，假如有人突然让我谈战国时期齐国的农业和粮食产量，我肯定一言不发地立即逃走，因为完全没有资格和能力来谈。我看你提到的这位作者，好像只是在旅游途中随便看看地貌、查查当地降水量，就说“穷山恶水”“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觉得这和发牢骚没有太大区别。

高峰枫。 （资料图/图）

南方周末：一些高等学府的学者也成为了“西方伪史论”的信徒，这是为什么？

高峰枫：我感觉现在大学里，意见家越来越多，读书人越来越少。很多学者在自己擅长的研究领域中，出于各种原因，曾经获得过很多发表意见的机会，所以会慢慢形成惯性，逐渐敢于在自己完全外行的领域发声。我也听说过有些学者好像也相信“西方伪史论”。但据我所知，他们的专业都不是西方古典学或古代史。他们各自的心路历程，我不得而知，可能“伪史论”替这些学者抒发了一些感想，也有可能他们有更深远的算度。总之，我觉得这些学者的意见，在学术上没有任何指标意义。

南方周末：如果从细节上逐一驳斥“西方伪史论”，会使学者陷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的窘境，但是如果任其发展，他们在网上的影响力又会越来越大。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策略来使大众走出他们制造的迷障？

高峰枫：“辟谣跑断腿”，非常形象。如果你要挑战一个主流观点，按说应当先举出让人无法反驳的证据。但目前，主张“伪史论”的人似乎将举证的责任完全抛给了对方，自己只是一味给出猜测。我感觉他们不愿意遵循基本的学术辩论原则，主要在释放一些激烈的情绪。但我们无法和情绪去辩论。所以，专业学者目前要不然就在静默，要不然就在愤怒地旁观。当然，我还是希望有更多学者能适当回应一下，正所谓“勿以善小而不为”。

听说“伪史论”一派有“改写历史”“改写教材”的雄心，那我觉得主管教育和课本编纂的机构应当重视一下了。万一真理真的在“伪史论”一派手上，就应该尽早去伪存真，让广大青年学子尽快了解那些“被掩盖”的真相。但如果“伪史论”的确是无稽之谈，那就需要给出更多、更具公信力的鉴定意见，加强公众对荒诞学说的免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