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座古镇,一种诗意:生活在此处的嘉兴美学

“长堤绕曲补栽松,翠盖如云欲化龙。”古刹能仁寺畔、千年银杏树下,金庸笔下的小蓬莱,正从《射雕英雄传》中走出,重塑飞跃红尘的人间仙境。

走进小蓬莱公园,楼阁、长廊和假山皆镀染金辉。公园一隅的咖啡馆内,游客张曼丽正坐在椅子上,望着阳光下这方“简单,简单,再简单”的净土——嘉兴的十八座古镇之一。而在公园外的新塍老街,张曼丽慢悠悠地闲逛着,不用像在大城市商业街那般赶路,“害怕被后面的人踩到”。

这种不经雕琢的悠闲的心境,令人想到文学家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写下的文字:

“让我们如大自然般悠然自在地生活一天吧。别因为有坚果外壳或者蚊子翅膀落在铁轨上而翻了车。让我们该起床时就赶紧起床,该休息时就安心休息,保持安宁而没有烦扰的心态;身边的人要来就让他来,要去就让他去,让钟声回荡,让孩子哭喊——下定决心好好地过一天。”

文学家百年前对简约生活的追索,依然在当下回荡。从“公园20分钟”到“我的阿勒泰”,一种生活美学沁入人心。嘉兴的古镇凝聚的瓦尔登湖式生活,值得被发现。

白墙灰瓦下,老建筑安放新业态;小桥流水间,文化底蕴润泽日常生活。在嘉兴,十八座古镇构建的中式美学范型,正为奔赴者筑造理想栖息地。

古韵流转

细雨如烟,摇橹船缓缓划开涟漪,微荡的河面上映出石桥瓦房的倒影。沿河蜿蜒的烟雨长廊,是千年古镇西塘的独特风景。一条条乌褐色的圆柱,擎起一排排覆顶的黛瓦,漫步千米廊棚下,怀旧感油然而生。

(图:西塘)

90后西塘人余溪月偏爱这样的诗情画意。她曾在英国留学,领略过欧式田园风光,却仍为故乡的古香古色魂牵梦萦。学成归国后,她选择回到西塘工作,说起古镇风景如数家珍。

她听到一个故事:烟雨长廊的修建起源于一户人家的善心,让行人阴可避雨、晴能遮阳,后来邻居纷纷效仿,竟连绵逾二里。当地盛传一句古话,“廊棚一夜遮风雨,积善人家好运来。”廊棚吹拂的淳朴民风,至今让游客受益。

廊棚侧畔的古桥,譬如送子来凤桥、永宁桥、环秀桥、卧龙桥等,都不乏美丽传说。听着故事,走在被岁月打磨光滑的石板街上,钮扣博物馆、瓦当陈列馆等民俗传统景点映射出这里的地域文化,被称为“一线天”的石皮弄,以及明代朱氏私邸西园等弄堂古宅保持旧时风貌。

古镇作为历史的见证者、文化的活化石,适度开发、保留古味尤为重要。截至2024年,住建部公布的1600多个特色小镇中旅游型的占比超过50%。闲步古镇,为沿途偶遇的古迹而惊艳。刹那间懂得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所言,“要享受悠闲的生活,所费是不多的。”寻一处古镇、品一方古物,足矣。

看见古镇价值,倾心珍藏古物,是嘉兴古镇人早已养成的肌肉记忆。2017年,土木工程专业毕业的徐敏翔回到家乡乌镇,租购旧宅改装成青垆酒店,吸纳景区外溢的游客流量。

酒店前台大堂原是茅盾启蒙老师吴肖桐(字宝清)所设义塾的遗址,高悬的“敬德堂”牌匾正是吴肖桐于甲寅年(1914年)秋九月题字。痕迹斑驳的老墙石门上挂着“自得知仁乐,因居廉让间”的联匾,摘自清代诗人王士禛的律诗,由金刚砂制成,在阳光下呈粉白,遇水则变鲜红。

“古镇的保护和发展,让我多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徐敏翔说道。在酒店的一期开发中,他保留了传统建筑古朴典雅的设计风格,“希望与周围的传统民居融为一体。”

古镇,这一巨大而流动的历史文化空间,叠加了彼时的风韵和此时的光景。以观音兜山墙和木板刷桐油为标志,古镇自有其独树一帜的建筑语汇。走进古镇,就像一不小心掉进时光隧道,走进了历史。

(图:乌镇)

对文物古迹的保护是乌镇保护开发工作的重点,细致到对一座古桥、一块牌坊、一棵古树等的保护范围和保护要求。茅盾故居、谭家湾遗址、“六朝遗胜”石坊、唐代银杏、修真观戏台等国家级、省级、市县级文物的保存,让古镇氤氲着浓郁的历史文化韵味。

文物的静态保护和文化的活态演绎在乌镇相得益彰。一着长衫,一穿旗袍,一持三弦,一抱琵琶,台上端坐的评弹响档轻拨浅唱,温软婉转、余音绕梁。台下的游客在八仙桌旁听曲品茗,哪怕听不懂江南小调,也觉得舒畅怡情。

与吴侬软语遥相呼应的是,宏源泰染坊内的老师傅正向游客讲解并演示蓝印花布的印染流程。源于秦汉、盛于宋元、普及于明清的蓝印花布正悬挂在晒场高耸的木架上,以蓝天白云为底色,倾泻出一种朴拙淡雅的东方美韵。穿梭其中的游客,不乏身披蓝印花布披肩、头戴蓝印花布头巾者,宛如行走的非遗文化。

古物古技的留存,无疑是一种历史的幸运。而那些弥散在光阴褶皱里的景观亦值得复原和修缮。植于宋代的两棵银杏树完整地目睹了福善寺曾经的战毁和如今的修复。作为位于桐乡市的千年古镇濮院的地标性建筑,福善寺的斗拱硕大、梁柱粗壮、实木结构、榫卯拼接,尽显恢宏气势。

古建修复不仅要形似,也要神似。濮院的保护开发既有对传统建筑的修旧如旧,也有根据历史记载的生态还原。濮驸马第、北更楼、岳家大院、濮商会馆等的复建和再现,镌刻记忆、传承文脉。

在中国美院设计院生态与园林分院副院长叶乐看来,古建的修复重点在于抓住文化内核、展现传统韵味,赋予古镇公共空间以生命力,“既要抓住游客的眼睛,又要抓住他们的心”。

为了复建《新塍镇志》记载的蓬莱阁,他和团队查阅各类古籍,走访多位老人,经多方核实后才制定设计方案。而今,登上高三层的蓬莱阁,无论向南还是向北俯瞰,整个古镇的风貌就在眼前铺开。

尊重古镇的原始形态,保护其文化基因,挖掘其历史价值,是其复兴的基础与核心。在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目录中,超过四分之一的古镇位于长三角。古建、古物、古技的遗存,为嘉兴古镇的人文价值增添了一份沉厚凝重。

新肌重塑

古镇修复得好不好,生活在其中的人最有发言权。古镇,不单是游客的观览空间,也是居民的生活空间。光有古韵流转是不够的,还要将古韵融入古镇的细微肌理,润养居民的日常生活,化育内心的丰盈从容,形成独具特色的生活美学。

(图:濮院)

推窗即见古桥碧水,静心可闻鸟叫虫鸣。85后濮院人汪寅莹对自己的新身份和新生活很满意。作为秀水客栈的主理人,她喜欢跟天南地北的客人喝茶唠嗑,交换人生经验;也会精心为留宿的客人准备家常却地道的早餐。

昏暗局促的旧房、塞满垃圾的河道,都随着古镇的开发成为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是清新明媚的面貌。“古镇恢复到我很想要的模样,至少复原了我家三代人的儿时记忆。”走上棋盘街,汪寅莹指着路旁的老树、古桥和河流等追忆往昔。

作家冯骥才如是说:“一个城市由于有了几条老街,便会有一种自我的历史之厚重、经验之独有,以及一种丰富感和深切的乡恋;它是个实实在在的巨大的历史存在,既是珍贵的物质存在,更是无以替代的精神情感的存在,这便是老街的意义。”

(图:沈荡)

在海盐县宁静的一隅,沈荡贲湖老街静静地铺展开来,全长1.5千米,仿佛一条时光的河流,蜿蜒曲折地穿越了历史的长廊。沿街漫步,青砖灰瓦、雕梁画栋的晚清至民国初期建筑映入眼帘。

60后沈荡人俞建平站在由店板拼接而成的老宅大门前,指着石板台阶下的河流,回忆起幼时夏季放学后与伙伴们在河边嬉水的情景,他描述道:“我们会拿一块店板扔到河里,人就趴在上面浮水。”

据俞建平介绍,老街上的居民老宅多数是由拆卸式店板组成。这种店板不仅可以用作门户,白天还可以拆卸下来堆放在一旁,当作临时的座椅,供路人休息聊天,既实用又方便,充分展现了当地人的生活智慧。

而在贲湖老街上,最负盛名的当数胜利饭店。店内还原了作家余华的小说《许三观卖血记》中的饮食场景。“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几乎是游客进店的必选项。店外的石板上刻着“余华文学地图——沈荡篇”,标注了《活着》的新丰、《文城》的齐家和《世事如烟》的半路等。

作家余华时常游历祖籍地附近的沈荡,于是这座古镇从他的笔尖流淌到纸上。

离胜利饭店不远,晴天见咖啡馆因余华品鉴并题字而名声大振。主理人陆跃是个90后沈荡人,他从余华小说中获得启发并与当地黄酒相结合调制拿铁。

“古镇变得越来越年轻了。”这是陆跃返乡的最大感受。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保留古宅、弄堂、石桥等年代感元素之余,贲湖老街上的“点心局”在坚持传统手工制作技艺的基础上,塑造出玉兔、梅花、福袋等色彩缤纷、形态多样的尺糕团子。街上还有集装箱夜市等潮流元素,助推古镇在更新中焕发活力。

古罗马诗人马提亚尔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时光如同古桥下缓缓流淌的河流,让人在慢中掌握张弛有度的人生节奏。古镇人正带着旧时光的印记,走向新生。

在西塘古镇生活超过六十年,丁国强切身体会到光阴似乎带着静止的魔力。

“在西塘,哪怕出去几十年,回来都能找到原来的家。”他解释,古镇的交通干线和建筑形态基本上没变,哪怕古宅容纳了全新业态,外观上也大致依旧。

从36岁下岗遇上西塘开发的早潮,敢为人先将老宅改装成饭店,到现在63岁仍是远近闻名的“钱塘人家”掌柜,丁国强的事业轨迹与古镇的兴衰沉浮紧密相连。他亲历了当地人从被动到主动保护古镇的转变,“老百姓在其中获得实惠,才会发自内心地拥护”。

他看好古镇的发展,也喜欢现在的生活,不做山珍海味,只供家常便饭,在游客体验传统地道美食的同时,为他们解读西塘的历史故事,让他们对西塘的印象更加有血有肉,“对西塘的感情支撑着我一直把店开下去”。

得益于古镇建筑的修复,居民留住了乡愁,赢得了发展。那些熟悉的风景和味道,以一种新的方式渗透新的生活。亲近生活本身,触摸心之神往,发现无所不在的美,就是古镇特有的生活美学的起点和归宿。

禀赋各异

古韵流转、新肌重塑,古镇的保护开发这一全国性难题在嘉兴有了平衡性解决方案:充分综合历史的真实性、文化的传承性、风貌的整体性、生活的延续性,让居民与游客、创业者和就业者走进历史、品读文化、享受生活。

嘉兴古镇在历史上多为市镇,其发展历经了唐宋的肇兴、元代的嬗变、明代的高潮,到了明代中后期出现城镇化趋势,背后既有商品经济发达的动因,也有运河交通优势的加持。

随着交通方式由河运逐渐改为陆运,又因城市化进程的加速,部分历史建筑被拆除或变更用途,嘉兴古镇一度显得灰暗且落寞。时光巨轮前行至20世纪的尾部,因开发保护工作的渐渐推进,嘉兴古镇又迎来新的发展格局,在此后的数十年间,慢慢展露曾经的繁荣面貌。

若将西塘和乌镇的保护开发视为起点,嘉兴在逐年摸索中形成“在保护中开发,在开发中保护”的成熟工作体系。2023年以来,以乌镇、西塘、濮院、盐官四镇为核心,嘉兴将18个古镇串珠成链,成立嘉兴市大运河文化带古镇发展联盟,唱响“中国古镇看嘉兴”的品牌旋律。

在保护开发之余,另一大全国性难题也值得深思、探讨——如何避免古镇长得越来越像?尤其是在古镇聚集度较高的嘉兴,怎样在小区域内凸显差异化?值得庆幸的是,嘉兴也提交了令人满意的答卷。

且不说耳熟能详的乌镇戏剧节、世界互联网大会乌镇峰会、西塘汉服文化周、濮院时装周、盐官潮音乐节等特色活动让古镇的标签更加个性化和立体化,后起之秀的沈荡和新塍等古镇,也在酝酿自己的专属文化IP。

(图:新塍)

作为乌镇和濮院的总设计师,陈向宏如是诠释两者的不同:“濮院不是第二个乌镇,也不是简单的更新后的乌镇。它是一个新概念和新定位的水乡古镇。如果把乌镇和濮院都比作一个人,他们可能外表长得有点相像,但乌镇的性格比较沉稳,濮院就会更加年轻、更加潮流、更容易接纳新的文化和事物。”

实际上,在微观的日常运营中,哪怕是同一业态,古镇之间也各有千秋。以酒吧为例,乌镇的多为清吧,绿影婆娑下,微醺进行时;西塘的多为闹吧,在震耳欲聋的宣泄中,连石板路都在颤抖。再看祈福的形式,西塘的送子来凤桥重重叠叠的心形便利贴写满人间心事,而濮院福善寺里的中国结下挂长方形木牌才是许愿的标配。

在将古镇的历史文化浓缩化、具象化的探索中,濮院迈出了坚定的一步。70后濮院人夏连根在将传统羊毛衫工厂推向智能化并顺利交班后,果敢地开启二次创业,创办女儿桥文创品牌,把文化融入织造,将濮院的濮川八景等知名景点融入丝巾、围巾和披肩等产品,力图让古镇的历史文化伴随消费者行走在神州大地上,让更多人看见和感知。

美是嘉兴古镇的共性,从美美与共到各美其美。嘉兴古镇既继承了传统,又包容了变化,既孕育了当地人尊重美、发现美、享受美的人格气质,又被这样的人格气质影响着实现自身的向美而行。

在嘉兴古镇,人人都有机会成为生活的艺术家,不是为了艺术而艺术,而是为了生活而艺术。用艺术家的技法来对抗生活的平庸,在追寻美好生活的“美”与“好”的旅途上,古镇人和正在奔赴古镇的人皆是中式瓦尔登湖的共建者和共享者。

(应访谈者要求,文中张曼丽、余溪月为化名,配图皆为嘉兴市委宣传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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