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楠 不想成为最菜的世界冠军丨2024青年力量

在李培楠的故事中,最动人的部分或许不是站在冠军领奖台上的那一刻,而是当星际系列的黄金时代逝去,不断有人离开、不停经历失败之后,他在漫长的时间里孤军奋战,完成对自我的超越。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北京

责任编辑:陈雅峰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见到李培楠时,他刚结束在成都的一场比赛。凌晨1点回到北京,晚上还有一场训练赛,我们相约在下午见面。他身着白蓝色花纹T恤,戴着眼镜,高个头,步伐轻快,有着大男孩的爽朗。

他的比赛和训练节奏依旧紧张,2024年几乎整个4月份都在成都,5月中旬去西安,月底去美国,7月去沙特利雅得……成为世界冠军后,他依旧没有放松下来。

时间拉回2023年2月13日,那个激动人心的夜晚,李培楠在IEM卡托维兹站《星际争霸2》项目的决赛中,以4-1击败韩国选手Maru,拿到2023IEM卡托维兹星际争霸项目冠军。这是《星际争霸》系列游戏自1998年正式发行以来中国选手拿下的第一个世界冠军,创造了历史。

李培楠也因此被称作中国星际25年来的一个奇迹,是中国电竞最热血的夺冠。这次比赛前外媒给他的夺冠概率一度只有0.37%。有人形容他的夺冠堪比国足拿下世界杯。

荣耀之外,李培楠身上更为可贵的是,在星际争霸这个被自嘲为“dead game(快消亡的游戏)”的领域里孤军奋战,一直面对失败,甚至要贴钱打比赛。在外界的喧嚣中,他无比坚定地走下去,完成了一个普通人对自我的超越。

夺冠之后,他没有选择退役,而是继续征战赛场。“大家都觉得在小说里夺完冠就已经结束了,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李培楠说。

成为冠军之后

回忆起夺冠的时刻,李培楠仍然有种不真实感,但这种感受早已不是兴奋,而是要面对脚下的路,迎接一场又一场新的比赛。

由于家里装修,过去的奖杯被暂时放在了地下室,他也在试着与过去告别。即便国外选手见到他时常会喊“Champion(冠军)”,亲朋好友也觉得“已经拿到了冠军,可以放轻松,想干嘛就干嘛了”。但他对把冠军当成自己的标签这件事保持警惕,“我会跟自己说,我已经不是世界冠军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

他依旧保持着生活上的自律,每天下午健身1小时,坚持日常训练以保持比赛的节奏。与韩国欧美选手的时差,让他在备战时每天几乎都要练到凌晨三四点钟,无法得到充分的睡眠,“但尽量不让自己熬夜熬得太厉害。”

夺冠之后,他并没有热衷于接广告和代言,“怕接太多会影响比赛。”对待金钱和物欲,他觉得“差不多就好,会有追求,但没有必要一定得再赚更多,会有点偏离自己最开始想打职业的初衷。”

在学生时代,他曾感受过金钱带来的冲击。小时候李培楠的家境并不算好,“有一段时间我家其实挺穷的。我爸甚至把房子都卖了,当时我们租住到一个便宜点的房子,我上的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学。”后来家里的生意有了起色,他上了一所顶尖的私立初中。周围环境的巨大变化和同学之间的差距,曾让他感到自卑,同学一双球鞋五六千元,“甚至当时都不知道还有那么贵的鞋。别人做题轻松搞定,我要想半天。”

他形容那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阶层跨越带来的心态变化,激起了一个孩子的攀比心和胜负心,但差距的鸿沟却难以填补。

他曾逃学,在网吧通宵玩游戏,但跟那些每天驻扎在网吧里吃喝抽烟的人不同,“我不想一直在那里。我想的是万一我打不出来,就这么一辈子在网吧里打游戏了?我不能,我要在那里打出成绩,让家人认可不一定只有学习这一条出路。”

玩游戏成了李培楠精神上的出口,这或许也是电竞的魅力所在,在游戏中实现某种意义上的阶层平等,完成了对现实和金钱的超越。胜利带来的价值和成就感对李培楠而言,是一种无法比拟的快乐。

夺冠之后,他的压力反而比从前更大。比起外界的压力,更多时候是李培楠对自己的高要求。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位有职业态度的选手,哪怕有一天真的退役了,也不会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更努力一些,而是要像过去那样,拼尽全力训练,想办法拿到好成绩。他坦言,“还是想再拿一次(冠军)。”

2023年2月13日凌晨,在IEM卡托维兹站《星际争霸2》项目的决赛中,中国选手Oliveira(李培楠,曾用ID:TIME)以4-1击败韩国选手Maru,夺得冠军(ESL/图)

孤独之路

很多人曾羡慕李培楠有一位支持他的父亲,如朋友一般,会看他比赛,能看懂,甚至说出很多专业的电竞词汇。有人评价,中国星际出不了第二个李培楠,殷实的家境是他能坚持下去的保障。

但少有人知的是,因为家人反对,在初中时李培楠也曾离家出走。那时候家里爆发了很严重的争吵,他拿了份零花钱,就跑去电竞俱乐部面试了。

起初,李培楠除了周一到周五要上学,星期六要上4个补习班,星期天要上两个补习班,“我是没有周末的。”后来,他已经不怎么去学校了,补习班更是很少去。

学业停滞的另一面,是属于李培楠的另一个世界。2014年,14岁的李培楠就打到了星际韩服最高的宗师段位,是达成该成就的玩家里年龄最小的中国人。为了参加国内星际争霸的资格赛,年龄未达标的他借了一个账号报名参赛,并击败了中国职业选手Cloudy。

在国内星际圈,李培楠顶着“天才少年”的称号出现,而“天才”的背后则是小时候便有的一股犟劲。“从小我其实胜负心就挺强的,别人可能400米跑多少秒,我一定要比他快。”初中时曾为了做最多的引体向上而磨出满手血泡。最开始玩游戏,“也是老听别人说星际争霸是最难的,我就想去玩最难的。”

15岁时,李培楠第一次正式参加比赛就拿到了季军,获得了一笔3万块钱的奖金,当时他连领奖金的银行卡都没有。从那时开始,他觉得或许可以走职业道路。他清楚这是一个没有退路的选择,但他不想去过平庸的人生。与家人的抗争也终于迎来了和解。父亲李学文逐渐成为儿子的头号粉丝。

更多时候,这是一个人的战斗。星际争霸知名解说黄旭东提到:“星际这个游戏最让玩家难受的一点是它的正反馈太少了,一对一的情况下,你只有赢下对手才能获得快乐。”李培楠也感觉到,每年国内的职业选手都在变少,最开始有十几个人一块聚餐吃饭,后来聚餐时只剩下几个人。

“孤独之处还在于大部分时间他是自己一个人练习,一个人成长。虽然现在国内有线下训练营,但和他的水平有一定差距。主要还是约韩国人练,但也仅仅是练习,语言沟通上会有隔阂。”黄旭东说。李培楠曾为了寻求与国外更强的选手练习而请对方吃饭,以争取一点短暂的练习时间。他把练习录像存在电脑里,反复回看。

李培楠很清楚,“要享受孤独,在星际这个项目,如果你没有办法彻底解决孤独这件事情,就出不了成绩。”

在夺冠之前,李培楠经历过漫长的低谷期。2020-2022年,他在国际赛场连小组赛都不一定能出线。那段时间冒出来一个年轻的法国人族选手Clem,比李培楠还小两岁,Clem有张照片很出名——10岁的他站在椅子上跟别人打。那时候李培楠每天训练12到14个小时,床就在电脑桌的后面,累了就往身后一躺,睡醒了就起来接着练,从早练到晚,两个月没下楼。后来去医院拍片子,脊椎变形,腰肌劳损严重。

“练得特别苦,成绩却不好,你也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但就是成绩没别人好。其实竞技体育说实话有点不公平,练得多的有时候就是打不过练得少的。越打越觉得,你的天赋可能就真的只是到那里了。”也是在那时李培楠陷入自我怀疑,并萌生了退役的想法。

“到李培楠这个级别,天赋一定是不可或缺的,但和他竞争的人,每一个都是天才。他觉得自己天赋不够,是因为他上面还有比他更有天分的选手。但拿到世界冠军,一定是努力和天赋并存。”黄旭东觉得,李培楠一直有拿冠军的能力,但心态不稳,刚进职业圈时打法激进,现在虽更沉稳,但依旧会给自己加压,“他对星际的投入程度超乎常人,每次输了比赛甚至会失联半个月,打电话也不接,他会拼命去练。”

在参加IEM卡托维兹站《星际争霸2》项目的决赛时,上台前李培楠非常紧张,腿发软,甚至有点反胃,“只有当你坐在那个舞台上,准备比赛,看到台下还有线上的观众时,你才知道那个时候压力有多大。但是当我坐在那里,紧张感就一下子全没了。决赛打得很放松,我自己也解释不上来,可能真的就是时候到了。”

10年前,14岁的李培楠刚接触星际,在电脑上敲下了自己的游戏ID:Time,只是觉得这很酷。

在这场足以载入中国电竞史的决赛之前,李培楠把多年的ID改为了自己的偶像Oliveira——作为残疾边缘人,查尔斯·奥利维拉一步步挑战不可能,成长为世界最顶尖的格斗冠军。

李培楠把奥利维拉的海报放在了家里的画壁音箱上,仿佛是小说里的情节,改名也因为夺冠而变得充满戏剧性。在过去漫长的失败路途中,时间的含义熠熠生辉,如同他在夺冠后的发言中所说:“我觉得我和普通人没有区别,我只是练得比较多而已。”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我还想进步”——对话李培楠

南方人物周刊:这一年多来,心态有什么变化?

李培楠:拿世界冠军那会儿有种努力一段时间终于得到了回报(的喜悦),而且是现在回想起来都不太现实的那种。本以为我拿世界冠军后会开启一段属于自己的时代,但忽然一下拔上去又忽然下来了,有一种梦醒的感觉。其实我已经给自己打了一针预防针了,拿下世界冠军之后第一时间就给自己兜了个底:万一回到之前的状态我会怎么样?

南方人物周刊:但事实上它是高光时刻的一种延续,为什么是跌落的感觉?

李培楠: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成绩大于一切。我很羡慕像Serral(近几年统治《星际争霸2》的芬兰虫族选手,星际玩家昵称其为“主宰”)那些选手,他能保持世界冠军的实力,跌也只会跌一点点,还是能进入4强或者决赛。但是我一下从冠军跌落到底了。这次IEM我小组都没出线,自己挺难接受的。其实我依旧练了很多,不想被别人说是运气好的世界冠军或者最菜的世界冠军。

南方人物周刊:但成绩起伏其实非常正常。

李培楠:我也知道这件事情很正常,但自己很难接受。我觉得不能拿了世界冠军就无所谓了。我还想进步,要往上走。有人说你拿了冠军就是一辈子的事,但我一直都觉得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南方人物周刊:从夺冠到现在,你心里面那根弦其实一直没有松下来。

李培楠:很多人说,你已经拿过世界冠军,其实没有必要对自己要求那么严了,但是我反而会觉得应该更严一点。我在精神层面一直没有放松下来,我老觉得如果放松下来打不出成绩会怎么样。如果我放松太多,会离自己之前定的目标越来越远。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夺冠之前其实已经打算退役了?

李培楠:我当时其实是想歇了,当时“星际老男孩”的黄旭东和孙一峰给我打电话说,要不我还是继续打下去,因为现在中国星际真的就只有我能跟国外的选手去拼一拼。

南方人物周刊:最早的时候,大家对你的称号是“天才少年”。

李培楠:当时在国内觉得自己是天才,去国外被泼了盆冷水,才发现我在世界上算不上天才少年。有一年颁奖典礼我还说过,我特别羡慕意大利“虫王”雷诺的(人生)剧本。当时我俩一起在韩国训练,我每天练得比他多很多,他是那种差不多就行的态度。结果我俩同去参加一个比赛,他第一次参加线下赛就拿了世界亚军,而且还赢了Serral。后来雷诺又拿了IEM卡托维兹的世界冠军、石油杯的世界冠军,而且他还是那种很不自律的选手,但他就是能赢比赛。

雷诺给我的冲击非常大。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天才少年,自己真的是没什么天赋。但我会觉得是自己练得还不够多,会拿这种心态去激励自己。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练习的过程中有哪些个人的习惯?

李培楠:我是偏题海的这种,要是搞不清某个点,我会一直打到自己今天觉得满意了才会去休息。其实星际就是这样,你在台底下自己训练1万个小时,就为了台上的十几分钟的对决,我觉得挺值的,我享受那个过程。

我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练习的痛苦了。有一阵低谷期,是基普乔格(传奇长跑远动员)纪录片里的一句话——你如果不去享受练习时的痛苦,你就无法获得成功时的喜悦——让我坚持去训练。

南方人物周刊:你训练时的方法论是什么?

李培楠:当我天赋不如别人的时候,就用量变引起质变。

南方人物周刊:你是目标驱动型的人,在你踏入职业电竞的时候,给自己定了一个怎样的目标?

李培楠:最开始只想进玻璃房(注:级别较高的星际线下比赛会安排选手坐在隔音玻璃房打比赛,避免受到现场观众的干扰)打比赛,就这么点目标。拿了全国冠军之后,就想拿世界冠军。遭受过被雷诺打击的“洗礼”后,我都放弃拿世界冠军的梦想了。那会我觉得这辈子也不可能拿世界冠军了,但我没有放弃,一直都在努力训练。然后,我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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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赵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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