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镇舒缓
白鹿镇的著名景点——上书院,成为很多拍摄婚纱照影楼的根据地
白鹿镇的小孩在教堂做弥撒,庆贺圣诞节的到来
白鹿镇的养殖业很大部分就是养猪
白鹿镇的茶馆里还是传统四川文化——打麻将,不过只剩下老人了,年轻人都出去打工
2007年12月22日,冬至。而白鹿镇的冬天在更早的时候就来了。
按照老辈人的习惯,这一天要吃“九大碗”和羊肉汤以抵御寒气。所谓“九大碗”,就是鸡鸭鱼肉用土瓷大碗盛了摆满一桌,这山里吃粮食而不是吃饲料长大的猪仍然是人们的骄傲,而一锅在冬天寒冷空气里沸腾的羊肉汤更是必不可少。
对飞涨物价的抱怨
比低温更让白鹿镇居民们难以抵御的是这一年来持续升温的物价,这成了饭桌上人们讨论的主要话题。对此有切身体会的是十字路口饭馆老板舒崇能,他经营多年的小面馆已经成了镇上居民聚餐首选的“大馆子”,这一年的生意却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猪肉6月份开始涨价,到年底已经从6元一斤涨到了12元。活鸡卖到6元一斤,洗剥干净的则要7元5,这差不多比年中贵了三分之一。最让舒老板手忙脚乱的是七八月份,肉价一天一个价,那些天他一直生活在永远不知道明天是赚还是亏的不安中。
“饭馆不好做了!”舒崇能以权威的口气在饭桌上宣布,但同时有人抱怨他也把面条的价格从两元一碗涨到了三元。
涨价是普遍的,易延容家的美发店就开在舒老板的“大馆子”斜对面,易延容的嫂嫂是美发店的老板,她把“洗剪吹”的价格从3元涨到了4元,烫一次山外的流行发型以前是30,现在收费40了。在这个冬天,从维持内在饱暖到提升外在形象,人们都必须付出更高的代价。
但她仍然觉得入不敷出,这个小镇上的“时尚沙龙”一向是镇上时髦女性们的聚集地,女人们围坐一起,话题从美容到各自的丈夫,她们中间从早晨到天黑都烧着一只旺旺的炉子。即便煤的价格都让美发店难以承受。
对于白鹿镇居民来说这是紧紧巴巴的一年,十年了,白鹿镇从一条街变成了两条街,多数的房子都经过了翻修,商铺越开越多,从闭路电视和无线通讯等方面来看,这个深山小镇上人们的生活渐渐与100多公里外的成都没有什么差别,但突然飞速上涨的物价在这一年令小镇居民感受到市场经济除带来福祉以外还存在着无常变数。如今,“通货膨胀”这个词,比往常任何时候都令这些平均文化水平为初中的小镇居民们印象深刻。
饭桌上的话题从对物价飞涨的抱怨逐渐转移到镇上的大事,村委会直选就要进行,而舒老板仍然是话题中心,他的儿子,那个当过兵,又曾经开面包车载客“赚了钱”的舒新江,就要竞选白鹿场社区的村委会主任。
舒新江个子高大,嗓门洪亮,在镇上居民看来他显然属于既见过世面又年轻有为。他在频繁地敬酒,男子汉的豪气在这个川西小镇被视为领导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舒新江本人也对这些与他干杯的选民们对他的支持信心十足。
而投票选举,就在明天,冬至后的第一天。
煤矿和黄连
回水矿是白鹿镇剩下的最后一个煤矿了,鼎盛时期镇里每个村都有自己的煤矿,年总产量达到30万吨。载满煤炭的卡车络绎不绝往返在白鹿镇与山外的火电厂之间,进山的路总被压得破烂不堪。
这样火热的景象将一去不复返,成都市2007年加强了关闭小煤矿的力度,“领导的决心很大”,镇党委书记高天成说。按照通知,年产3万吨以下的煤矿都必须关闭,成都市给出的最后期限是12月月底。回水煤矿年产6万吨,这成了矿主兼回水村村支书朱熹东拒绝关闭煤矿的理由,回水矿也成了白鹿镇唯一一个还在生产的矿井。
在过去的十年,煤矿是白鹿镇当仁不让的支柱,煤炭带来的利润让进山的土路变成了柏油公路,挖煤挣工资也成了几乎所有山里村民最重要的经济来源。白鹿镇上越开越多的饭馆、茶铺和杂货店,都仰赖于煤炭带来的人气和消费能力。拜煤炭所赐,这个深山里土地稀少的川西小镇,不仅养活了自己的居民,还给大量的外地人,主要是云南矿工,带来了工作机会。高峰时这山里容纳了上千来此打工的云南人。
黄连曾经是白鹿镇除煤炭以外最重要的出产,在2000年左右,黄连达到过200元一公斤的高价。高额的利润令黄连商人发了财,也让种植户们蜂拥而上。供求关系如无形的大手将企盼盈利的白鹿人高高抬起又重重摔下,如今黄连的价格低到了谷底,50元一公斤就算撞了大运。
镇政府曾经组织了一个黄连协会,“寄希望于集约化经营”,镇长周德顺说。但村民们微薄的资本在市场洪流中仿佛飘摇一叶无济于事。黄连协会早就名不副实了。
经济支柱的倾塌令白鹿镇居民感同身受,他们的商铺生意日渐冷清。杂货店老板王思文的生意“也就维持一家生活”,往常他的店铺一年营业额能有将近20万元,2007年估计10万出头。
在计划经济的残余最终消失之时,王思文从倒闭的镇供销社手里花20万买下了如今这两间铺面,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认为自己做了个好买卖,直到2007年营业额直线下降而成本直线攀高,他才认识到自己不过刚刚开始学习市场经济。“这是市场规律,我们必须想办法适应”,这个小学毕业生深刻地宣称。
现在,无论愿意与否,白鹿镇都需要寻找一条新的前进轨道。镇党委书记高天成给出的解法是发展旅游。这个41岁的基层干部如今开始认为,尽管关闭煤矿会让年终经济数字很不好看,尽管大批的村民可能将因此失去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但“可持续发展才是绿色的和民生的”。除了煤炭和黄连,他还剩下最后一张王牌,一百年前法国传教士留下的天主教神学院和山里延续了一个世纪的天主教传统。
神学院于1908年由法国神父洪广化建成,由大理石和木材构建的建筑群坐落在山峦环抱之中,教会的双塔和中国式的四合院在这里堪称天衣无缝的结合。当然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了,但站在弧形优雅的回廊里把目光投向礼拜堂前冬日阳光下的开阔天井,你仿佛仍然能够听到一个世纪前虔诚的青年修士走过青砖地面的回响。
镇党委书记高天成构想以神学院为中心,辅以青山绿水——他坚信煤矿完全关闭后环境会更为优美——把白鹿“打造成为法式天主教风情小镇”。他比较过成都周边的风景区,青城山一向是城里白领们的消暑胜地,但那里的别墅已经卖到和成都市内差不多的价格。“我们这里海拔更高,夏天气温更低,天主教文化的吸引力不会输给道教,”他说,“关键的是,我们的房子价格肯定更低。”
参加选举的大学生
冬至后第一天,清早6点,小镇刚刚苏醒,冬天的薄雾还没散去,三年一届的村委会换届选举开始了。
这对于23岁的大学生蒋莲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个外形清秀的姑娘于去年大学毕业,她考取了成都市的“一村一大”(一村一个大学生)工程,回到家乡白鹿镇工作——她的父亲蒋友清镇上开了间茶铺。
蒋莲此前任白鹿场社区村主任助理兼团支部书记,她还要负责村里的远程教育和计划生育工作。她报名参加了2007年村委委员的选举,并进入了三进二的最终直选。大学学历是她最大的优势,而年龄和在村里的辈份则是绕不过去的劣势。“另外两个候选人都是在村里工作了好多年的”,蒋莲分析,一个是本来就是上一届村委委员,另一个是镇上“避暑山庄”的会计,相比蒋莲,他们的工作经验胜出太多,对于村民来说,“他们关系太熟了”。
挑选出来的“大家信得过的”工作人员三人一组,拿着选票和票箱挨家挨户让人投票,白鹿场下辖11个生产小组,在山里分布甚广,举行投票集会不太现实,镇里灵活处理成了流动票箱上门投票。
45岁的龙禄位率领一个投票组负责白鹿镇街道,他们从一个铺面到另一个铺面,龙禄位不得不跟选民们挨个解释,“前面是选村主任,两个选一个;后面是选委员,三个选两个”。大多数选民认真而慎重,尽管很多人并不熟悉所有的候选人,但他们仍要斟酌选出“能给我们办事的人”。
源于西方的民主选举在这里被加入了浓厚的东方家族式色彩,龙禄位经常要这样介绍选票上的名字:“舒新江娃儿,就是饭馆老板舒崇能的儿嘛!”或者是,“蒋莲,蒋友清的女嘛,你们看着长大的!”
街坊们大都信任他们看着长大的“蒋友清的女”。杂货店老板王道翠在蒋莲的名字下面划了圈,她认为蒋莲“从小就乖”,此外大学生的招牌在这个小镇还是很吸引人的。
中午11点,11个投票组都回来了,在白鹿场社区办公室里,计票立即进行,戴着狗皮帽子德高望重的老人们被请来统计选票。在这里,年轻的候选人蒋莲立即成为了老人们的服务员,他们会毫不客气地喊:“幺妹儿,去把茶倒起!”
蒋莲的预计是正确的,舒新江以1022票高票当选村主任,她最终获得471票,而另两名候选人分别获得699票和999票,她落选村委委员。她只是有些遗憾,“山里的村民都不认识我,当然不会投票,工作两年就会好很多了”。村支书杨文敏也在安慰她,他说要发个洗脸盆给蒋莲,让她拿回去接泪水。蒋莲终于被这个玩笑逗得笑出声来。
选举结束后聚餐再次进行,越是临近新年,四川人按照传统就越喜欢把所有的事情都开始或结束于饭桌。连村里的外来户、年中才租下白酒铺的湖北老板饶增明和他的湖南老婆也在邀请之列,他感受到这个镇子对他的热情接纳,显得异常高兴。新当选的村委会成员们满脸喜气,舒新江号称“要跟每个投了他票的人干一个”。他宣布,在任期内,他要为村民们把新引进的猕猴桃种植搞起来,“找一条绿色经济的发展新路”!
人们非常满意他的当选演说,在这个萧条的冬天,当白鹿镇十年以来终于站在艰难的发展节点之上,这样的激动人心的话听来分外温暖。这造成了新一轮的觥筹交错,白酒铺老板饶增明三岁的儿子被周围的喧闹吵得有些害怕,这个湖北人和湖南人的后代,现在已经可以用正宗的四川话问:“爸爸,这是哪里哦?”
这里是他们与之共度一生的地方,在这里生活如同厚厚冰面下的流水,无声而缓慢,但持续流淌,在各式各样的外力和内力结合之下,终有冰面裂开激流喷涌的一天;这里是川西的一个镇,白鹿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