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家的两个世界

写作时,就像一个人跳入海中,看不到彼岸,身边是无限扩大的水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从哪里上岸。

他差不多快要接受被老天爷放弃的命运了,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写了,那段时间,他出去开会、参加活动,一切如常,外人看不出来,只有他自己和家人知道,每天到底有多沮丧。

“哪有什么虚构不虚构,你得负责任,你得承担那个世界。”

发自:北京

责任编辑:李慕琰

小说家毕飞宇讲起一件关于写作的旧事。

1988年,他独自登上了一艘渔船,准备出海去。他的脑海里装着一个小说的雏形,情节还不完善,但发生背景已经确定,设定在茫茫的大海上。毕飞宇在苏北平原长大,对大海的真实质地缺乏感性认识,“唯一知道的就是(很多)水,很大”。年轻的小说家讲求严谨,认为小说里,“有些东西是不能错的”。他托了多道关系,最终在大年初六这天,在狭小的渔船上得到一张铺位。

小说让他第一次抵达日常经验之外的世界。

渔船载重17吨,在茫茫大海里微不足道地摇晃。他的确看到了远超陆地上分辨率的景观。比如海鸥,在渔船上仅距离他四五米远,能清楚看到它们鹅黄色的嘴角;因为船身摇晃,没有一个渔民的门牙是完整的,都被撞断了;在船上,水装在铁罐中,喝起来有一股铁锈味道,“喝不进去,一喝就吐”。

他换得了虚构世界的真实,但也在自己生存的真实世界里,吃了一番苦头。

第二次采访的这天上午,他几乎是滔滔不绝,将那段经历的每个细微感触都和盘托出。在海上煎熬的11天,是胃里翻江倒海的11天,他从上船一直晕乎乎吐到下船。

“在海上,脑袋无限开放,而身体无限痛苦,晕船最晕的时候,你睡不着的,脑袋灵活得不得了,四通八达,每时每刻你脑袋里面都是一堆乱码。”他说,“你不在那儿漂一下,对生命的脆弱、渺小和无助,你逮不住。”

海上的漂游,恰恰类似于他写作时的状态。

那是一种复杂的感受。神圣感和恐惧感并驾齐驱,同等强烈。他形容,写作时,就像一个人跳入海中,看不到彼岸,身边是无限扩大的水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从哪里上岸。“你觉得这个东西一定会有意思,要把标题打下来,有两三行必须要写下来的时候,同时你也会觉得,哪一天才能写完啊,很害怕。”《推拿》写了13个月,其中5个多月都因为收不了尾而搁置在那儿,他甚至动过放弃的念头;2023年出版的新作《欢迎来到人间》折磨他更久,在“海里”泡了十多年,才终于湿漉漉地上岸。

转瞬即逝的灵感,是他得以依凭的那根浮木。

年轻时,毕飞宇常在枕边放本笔记本,开车时也随身携带,灵感在午夜登门造访,睡梦中的他来不及开灯,拿笔记下。有时,因为字迹潦草,字压着字,再也难以辨识,他会陷入深深的沮丧。

他将灵感到来时的体验描述成一种“喷涌”——思维速度的计量单位要按毫秒计算,新的主义、新的结构、新的人物关系,不停在脑子里往外涌现,自己就像“发情期的狗”一样闹腾、不安。有人曾问他,写作一个小说需要多长时间,他脱口而出,几秒。对方觉得他在胡说。“其实我不是胡说。再大的小说,有的时候真的就是几秒、十几秒钟,在脑袋里,刹那之间,电光火石般的撞击当中就有了。”

二十来岁时,喷涌状态到来,毕飞宇当天就要把灵感写下。如今,他有了老作家的冷静,眼光里多了一层审慎。过了两三天回望,仍然觉得不错的内容才留下,有些内容当时觉得挺好,“其实是一堆狗屎”。在自卑夹杂沮丧的情绪里,他将文档里的字数尽数删掉。

那些呈示思维活动混乱形态的符码,最终要一点点耐心捋顺、赋予秩序。他将写作的过程形容为农民插秧,“一棵秧苗就是一个字,一棵秧苗接一棵秧苗地插下去,一个字接一个字打出来,”他说,“回过头去,无限浩瀚的一大片稻田,一个一个的字在那儿。”

现在,毕飞宇拥有一片又一片稻田,堪称浩瀚。

毕飞宇,当代作家,1964年生,江苏兴化人,代表作《玉米》《青衣》《平原》《推拿》等。(受访者供图)

毕飞宇,当代作家,1964年生,江苏兴化人,代表作《玉米》《青衣》《平原》《推拿》等。(受访者供图)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这天,他穿着衬衫,姿态挺拔。聊天中,他自然而然称自己已是“一个60岁的老人”,却永远处在白日梦的状况底下,“无论在街上走,还是和朋友一块玩,我基本上一个人在那儿编某个人的故事,这个‘编’不需要刻意,自然而然”。

他曾听过一个说法,对作家而言,最浪漫的事,就是“把自己写老”。在他现今的日常生活里,年老渐渐显露迹象。在他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南京,他的年纪已经可以申领一张老年公交卡。不久前,朋友给他打电话,说他的声音变粗了,他回答,“那当然,老了么”。

前年冬天起,他开始阅读古籍,这个举动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异。他翻出《论语》《孟子》,最近读的是《韩非子》。他说,读古籍是为老年做心理上的准备,“我要靠这个来养老”。

他出生于1964年,父亲一辈读过私塾,学四书五经,他上大学的时候,接触的是西方现代主义,在古典文化上没花太多功夫。“你毕竟是一个中国人,死的时候得见你的老祖宗,见了孔子和孟子总得说说话吧,说什么呢?总得了解一下吧。”

但他觉得自己的心态是不老的。按他的话说,一个60后作家,过了知天命之年,可以说是功成名就,活到了可以懈怠的年纪,但仍然对写作中的“进步”有所追求。最近几年的小说作品里,他执著地挑选年轻人作为叙事的主角。

进入60岁后,他发现内心干净许多,“没那么要了”,“二三十岁、三四十岁表面看来面对的是自我,实际上都是自我之外的东西”。现在,虚荣心不能说一点没有,但远没有年轻时那么强健。面对生活,更多是感到平静,对日常有平静的爱,同时兼具正当的怀疑。

对写作的热情还在。

在一年又一年的时间轮转里,毕飞宇和他所虚构的世界共存了三十余年。很难说清,他所虚拟的那个世界,和他所存身的这个世界到底孰轻孰重。它们互为镜像、彼此渗透,记录他所发现的生活真相。

写作时,毕飞宇需要一点日常生活的动静。拖地板的声音,狗走来走去的声音,瓷碗和瓷碗的碰撞声,烧开水的声音。这些声音让他踏实。无论脑子里构想的人和事多么飘忽,那些声音提示他仍身处现实之中。有朋友曾提议,让他去山区或海边的别墅写作,他拒绝了。“在那儿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都不能判断我是活着的还是死了。”

没有五个小时的整块时间,他通常不会写作。长时间的写作,有时跨过午餐,妻子就把菜放在米饭上面,把碗送到他的电脑前。“我就一边吃,一边用一个手指头在那儿敲。”

虚构的世界,扯动着作家的现实情绪。按照他转述妻子的说法,写作时的他“几乎是个神经病”。“她说我写作的时候表情很丰富,可是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毕飞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但是我想那个东西肯定很吓人,有时候脸上充满了喜悦,有的时候充满悲伤。”

“作家不是写作的人,作家是一厢情愿相信虚构类事情(的人),大部分人觉得虚构的世界是假的,是编出来、想象出来的东西,我们不这样,最起码对我来说不这样。对我来讲,我非常相信虚构类的事情,只不过它不在三维里头,它是很坚定的现实,我是和它在一块的,我是和它同呼吸、共命运的。虚构不是虚假,虚构情景意味着维度的不同,它不是虚假,虚构是更高意义上的真。”毕飞宇笃定地相信这点。

力量,写作和日常生活

写作上没停止逞能。

作家的一天从一杯咖啡开始。

在南京龙江,流传着毕飞宇常常出没的咖啡馆。盛名在外,常有“粉丝”在那里蹲点堵他。他说,迄今遇到“最神奇的事”,是在楼下的红绿灯处,被拖着行李箱晃悠了两三天的读者堵住,对面语无伦次,只想和他说几句话。

来自远方的人,怀揣着各自碰到的现实问题,想找他倾诉,觉得作家或许藏着特殊的秘方,可以让他们拿走。“其实我是没有的,”毕飞宇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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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胡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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