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砖瓦隐入尘烟
编者按:
他叫张福青,一位父亲,一位丈夫,一个沉默的中国村庄里,不甘心沉默的中国男人。因为一个偶然,他的孤独、他的故事,没有随他的生命结束隐入尘烟。
发自:山西代县
责任编辑:吴筱羽
上高陵村最特别的那个老人走了。
虚岁七十八的张福青是地道的山西农民,宽阔的脑门,敦实的鼻子,步入老年后,一米八的个头让岁月越磨越低。糖尿病让他对甜食敬而远之。那套藏蓝色中山装遮盖住的心脏,已经搭过两次桥。为了保护血管,猪肉也干脆少吃。
衰老不断挑战他,但张福青先生却有一颗与年龄不相符的、可爱的心。过去二十多年,就在村口那座三合院里,他像刚学会用笔的小孩,在门梁、红砖以及耳房的白墙上,写下密密麻麻的一万多字。
张福青最喜欢用的字是“啦”。“我71啦!”“我已74岁啦!”或者“春末厕所没水啦!”他也喜欢“吗”和“呀”。他在门梁上诉说对新疆喀什的向往,“77岁的我,张福青将能去看看吗?”转头,又在照壁上写下,“宇宙有多大呀?太阳表面温度6000度,中心1500万度,体积是地球130万倍,重量四(是)地球33万倍。飞机飞到太阳20年才能到。月亮体积有地球四十八分之一,星星有2000亿颗。”
可是,在山西代县峨口镇上高陵村,大部分人触不到那颗可爱的、吱吱呀呀的心。
村民只知道,喜欢穿中山装的福青老汉,会到村口的“为人民服务”照壁前,和老头们一起,坐在几个发黑的海绵坐垫上晒太阳,打发时间。下午五点,福青老汉就得回家,锁上门,照顾患有精神疾病的妻子。
至于福青老汉对家里的墙做了什么,没太多人在意。衰老占领了这个晋北村庄,沉默的老人们,甚至不在意自己:食物简单至极,买一大袋油条,不断泡白水,就能对付一整天。年轻人在外地,或者在县城,村里常住306人,50岁以下的屈指可数。老人们唯一重要的事,恐怕是平静地迎接死亡。
2024年3月31日,张福青先生走完了他的一生。一位过路的摄影师,拍下他写在墙上的文字,发布在网络,这个没人在意的院子,没人在意的老汉,忽然变得如此特别。
父亲的散文诗
“77岁福青建房院才完美。”
“上高陵”这个名字,容易让人对于附近是否有古墓浮想联翩。天气好时,可以看到村子南面的五台山余脉,低矮的植被,在阳光下像一层浅绿色法兰绒。山脚是平坦、辽阔的农田,人们播撒种子,长出玉米、谷子或是胡麻,让整块土地看起来极富秩序感。除了卖菜的货车进村,其他时间,上高陵村都静得出奇。
3月的最后一天,摄影师蔡山海在去雁门关的途中路过这里。村口一户人家正在办葬礼,门楣上,有两只显眼的蓝色仙鹤。进了门,照壁上镶着“福”字,上面四行自成风格的毛笔字,追问着“宇宙有多大”。院子被三面的屋子围住,南墙下,两棵杏树的枝条在半空肆意延伸,树形颇具禅意。
这就是张福青的三合院,办的,是张福青的葬礼。
从制式看,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三合院,西房只是一个堆放农具的小平房。正房不够气派,屋顶像被砍掉了一半。院子中央,主人特意让灰色地砖空出一大块耕作的土地,秋天,土里会长满灯笼一样的红姑娘果,四周的门梁、红砖墙上,同样遍布着毛笔字。
蔡山海在社交媒体上摘录了部分文字:
“杏花落果后剪果,距离四至五寸,远果大甜。”
“77岁福青建房院才完美。”
“2017年正月十二 ,71岁福青同茂川去繁峙兴隆大酒店洗澡后拾到价值5800元金项链,第二天失主找回。”
“两子各奔西东,都相离我俩四百公里多点。我们俩在家养病,由俩子供生活费,欢度晚年。父逝,希两子写一篇忆父文,装入正房东堂正墙玻璃框内。”
一位网友借用一句歌词评论道:“这是我父亲日记里的文字,这是他生命留下来的散文诗”。
在山西北部,这样一个被铁矿、峨河和玉米包围的村子里,张福青用隽永的毛笔小字,在红砖、白墙和深棕色的木头上,构建了一个奇观,一个和他一样独特的世界。
他相信“玄武岩矿是国宝比金子还贵”,他琢磨的致富方式是“两圈能喂8至10个成猪”,他至少抄写了三个土方,分别治疗糖尿病、高血压和感冒,其中一个方子,建议直接服用晒干的香蕉皮。
不过,老汉最拿手的知识还是和作物有关,他通晓杏树卷叶病的治疗方法,看到“杏花落”,就要打毛虫药,金针菜采摘前需要浇过五次水,而让作物茁壮成长的秘诀,是“一平车鸡粪”。
他对植物的好奇超越大部分农村老人,他曾把野生酸枣树移栽到院子里,给侄子张计平的说法是,他要观察树木的生长。
“计平”,张福青的文字中,除了妻儿外,出现频率最高的人。他就住隔壁,帮老人干过不少杂活,包括堵猪圈门和装裱文章,老人曾赠与他一块地——这些都被写在墙上。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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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胡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