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全新的张爱玲——与《小团圆》有关的种种

《小团圆》出版了,以作者自己为原型的盛九莉,与之更是天壤之别。相比之下,大家也许更愿接受《今世今世》里的那个聪明绝顶,情调非凡,不食人间烟火的“民国女子”,而不接受《小团圆》里那个人间的、实在的,既痴情又自责的女主人公吧。

责任编辑:马莉

□受访:《张爱玲全集》主编 止庵

《小团圆》 张爱玲著 台湾皇冠出版社 2009年2月出版

《小团圆》 张爱玲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09年4月出版

张爱玲 1953年摄于香港

张爱玲一直在写自己

张爱玲给宋淇的信中说,《小团圆》“是我一直要写的”。

1945年4月到1946年12月,上海的报刊不止一次提到,张爱玲在写“一中型长篇或长型中篇,约十万字之小说《描金凤》”,可是这部作品从未面世,一向不知道写的什么。现在《小团圆》里却透露了一点消息。主人公盛九莉“战后陆续写的一个长篇小说的片段,都堆在桌子上”,邵之雍说:“这里面简直没有我嚜!你写自己写得非常好。”——小说写道:“写到他总是个剪影或背影。”好像指的是《描金凤》。假如不是虚构的话,那么这正是《小团圆》的前身。

据看过张爱玲写在《小团圆》之前、迄未发表的英文小说The Book of Change(《易经》)和The Fall of Pagoda(《坠塔》)的人说,这都是自传体小说,与《小团圆》写到盛九莉早年经历的那一部分有所重复。

再往前,张爱玲的散文《烬余录》、《私语》都是写自己的。她的散文《华丽缘》,研究者一度以为是小说;现在看《小团圆》,第九章就是《华丽缘》的节本,可见这也是她自己的真实经历。

如此说来,《小团圆》是张爱玲多年孕育、一写再写的结果,它不仅仅是针对胡兰成《今生今世》的。

与《小团圆》差不多同时创作的张爱玲作品中,《浮花浪蕊》也以她自己的生活为蓝本。如果说《易经》、《坠塔》是《小团圆》的“前传”,《浮花浪蕊》就是《小团圆》的“后传”。

《小团圆》颠覆了什么

有关张爱玲的生平资料原本不多,除了她自己写的《私语》、《烬余录》、《对照记》等,周瘦鹃的《写在〈紫罗兰〉前头》,1940年代报刊上一些零星报道,再就是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柯灵的《遥寄张爱玲》、张子静的《我的姊姊张爱玲》等。后来那些张爱玲传记,主要就靠这么点儿材料。

现在《小团圆》出版了。这是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从“自传体”来讲,没法不信;从“小说”来讲,又没法全信,——假如有人再写张爱玲传记,照抄或改写《小团圆》,一准是惹人讪笑、遭人诟病的做法。我觉得,在张爱玲生平资料方面,《小团圆》没有“立”的作用,却有“破”的作用,它使得原来出自别人之手的东西多少显得可疑,或者说,虽然确有其事,细节却有出入,尤其是当事人做的解说靠不住了。市面上那些张爱玲传记,可能因此都得打个或大或小的问号。

举两个例子。周瘦鹃说,他对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一壁读,一壁击节,觉得它的风格很像英国名作家 Somerset Maughm(毛姆)的作品,而又受一些《红楼梦》的影响,不管别人读了以为如何,而我却是‘深喜之’了”,《小团圆》里却说“他又并不激赏她的文字”;《第一炉香》发表后,周瘦鹃受邀“参与她的一个小小茶会”,据他讲“我们三人谈了许多文艺和园艺上的话”,《小团圆》也写了请汤孤鹜来家里,但却说“大家都没有多少话说”。

再就是柯灵《遥寄张爱玲》的第一句话就是:“不见张爱玲三十年了。”这文章写在1984年,“三十年”大概是从他说的“张爱玲1953年就飘然远引”算起。但是《小团圆》里写道:“在饭桌上荀桦不大开口,根本不跟她说话,饭后立刻站起来走开了,到客室里倚在钢琴上萧然意远。”要从这儿算起,可就不止“三十年”了。而且张爱玲赴港实为1952年7月,“根本不跟她说话”云云,好像正可解释柯灵对张爱玲的行踪何以如此不了解。

将来《易经》、《坠塔》出版,大概这种颠覆作用还会延续。——顺便说一句,2007年宋淇之子宋以朗接受报纸采访,才首次披露张爱玲有这样两部作品,此前研究者对此一无所知。张爱玲1965年写的英文自白里说“I have lived in the U. S. for the last ten years,largely occupied with two unpublished novels about China before the Communists(我这十年住在美国,主要精力用在忙着完成两部尚未出版的关于共产党胜利以前的中国的长篇小说)”,指的正是《易经》、《坠塔》;高全之的《张爱玲学》算得上是迄今为止研究张爱玲最下功夫的著作,却给误会成“是《赤地之恋》与《怨女》”,并说:“此亦张爱玲偶尔小事糊涂一例:把《赤地之恋》归类为前共产中国。”现在看来,糊涂的倒是研究者自己了。

更大的颠覆是“张迷”对她的印象

张爱玲拥有为数众多的“张迷”,虽然“迷”的程度不同,层次也不同。假如只看过她的《流言》和《传奇》的一两篇小说,尤其是《倾城之恋》,再加上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那么有关张爱玲的印象,确实很符合现在的“小资”口味。但是如果读了她的所有作品,就会发现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现在《小团圆》出版了,以作者自己为原型的盛九莉,与之更是天壤之别。相比之下,大家也许更愿接受《今世今世》里的那个聪明绝顶,情调非凡,不食人间烟火的“民国女子”,而不接受《小团圆》里那个人间的、实在的,既痴情又自责的女主人公吧。

张爱玲在给宋淇的信中说,“我在《小团圆》里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来揭发的好。当然也并不是否定自己。”我曾说,张爱玲笔下总是有两个视点,一个是人间视点,也就是说站在普通人的立场去看。人都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以此来看待自己或者别人,正是一个人的看法。另一个是在这个视点之上,俯看整个人间的视点。是把人类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整个看在眼里。从人间视点出发,作者真实地写出人物的愿望,这时作者完全认同于他们,承认人生的价值;从俯视人间的视点出发,则揭示出这种价值的非终极性。当张爱玲说“当然也并不是否定自己”,是人间视点;说“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是人间之上的视点。在《小团圆》里,两个视点交错出现。一方面很切近,写出盛九莉当下的细腻感受;另一方面又拉开距离,近乎冷酷地观察着她。在盛九莉与母亲的关系,与邵之雍的关系,与燕山的关系中,都充分体现出这一点。

张爱玲写小说,只有《殷宝滟送花楼会》里有个“我”,其他都用第三人称,正是为了便于这两种视点共存于作品之中。具体说来,当第三人称叙述者接近或认同某个人物时,体现的是人间视点;当叙述者脱离这个人物,人间之上的视点往往就体现出来了。这个超越人间之上的视点,用《老子》的话形容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前只在鲁迅的小说中偶尔呈现。这是两位作家最深刻的地方,但是我们却未必接受得了。

《小团圆》有关盛九莉和邵之雍之间的“性描写”,可能使“张迷”尤其难以接受。其实张爱玲写作从来就无所顾忌。在《同学少年都不贱》中,主人公赵珏与赫素容同性恋爱,特地去上后者刚上过的厕所,从马桶座板上体会“间接的肌肤之亲的温馨”,还要闻“空气中是否有轻微的臭味”。在散文《重返边城》中,结尾也写到“忽然空中飘来一缕屎臭,在黑暗中特别浓烈”,作者说这是“香港的临去秋波,带点安抚的意味”。她不会因为读者喜欢什么就写什么,更不会因为读者不喜欢什么就不写什么。

《小团圆》是张爱玲的巅峰之作

《小团圆》的问世,更重要的是改变了我们对张爱玲整个创作历程的认识。她上世纪70年代的作品,先前我们只看到《色,戒》、《浮花浪蕊》和《相见欢》三个短篇小说,与她的早期风格很不一样。但是作品太少,好像不能说明太多问题。待到写于同一时期的中篇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和长篇小说《小团圆》出版,情况就不同了,这些作品加在一起,不比整本《传奇》篇幅小,而且风格又很一致,这提示我们,张爱玲的创作生涯,有整整一个晚期;而“晚期张爱玲”的成就和重要性绝不亚于写作《传奇》的早期。此前所谓张爱玲后来创作衰退、作品无多的“定论”,也就站不住脚了。说来这说法正是肇始于柯灵《遥寄张爱玲》所说“张爱玲的文学生涯,辉煌鼎盛的时期只有两年(1943—1945)”。

不妨略述张爱玲小说创作的几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43年到1945年,作品是《传奇》增订本以及没有收入集中的几篇。而这又可分为前后两期,从《年青的时候》起有所变化。张爱玲当年在“《传奇》集评茶会”上说,“人家欢喜她的《金锁记》和《倾城之恋》,可是她自己最欢喜的倒是《年青的时候》”。谭正璧谈到《年青的时候》,说“比较地松弛”,这从情节上说是趋于散,从意象上说是趋于简,前后两期的主要区别即在于此。《年青的时候》写在1944年1月,恰恰是在她与胡兰成相识之后。《小团圆》写道,“蕊秋对她的小说只有一个批评:‘没有经验,只靠幻想是不行的。”在写前一期的小说时,张爱玲的确没有恋爱经历,所以全是“幻想”,认识胡兰成以后,写的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第二阶段是 1945年到1952年,此时张爱玲已经被摒弃到文坛边缘,创作也进入低潮,《郁金香》、《十八春》、《小艾》都发表在小报上,《多少恨》又是根据她的电影剧本改写的,在她的作品中,这些最接近于通俗小说。

第三阶段是 1952年到1955年,其间她创作了长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这两部小说,内地读者迄今无缘得见。柯灵说:“对她的《秧歌》和《赤地之恋》,我坦率地认为是坏作品,不像出于《金锁记》和《倾城之恋》作者的手笔,我很代张爱玲惋惜。”将《秧歌》与《赤地之恋》相提并论,未必恰当;而“不像出于《金锁记》和《倾城之恋》作者的手笔”,则是对作者风格变化不能适应。胡适看了《秧歌》,写信给张爱玲说:“你自己说的‘有一点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认为你在这个方面已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可见作者自己不想继续用“《金锁记》和《倾城之恋》的手笔”写作了。不光胡适,龙应台等都对《秧歌》评价极高,有人甚至说,张爱玲应该在大陆多待几年,可能写出一部《日瓦戈医生》来了。

这以后张爱玲赴美,是为第四阶段。她主要采用英文写作,除了先以英文印行而后又译成中文发表的《五四遗事》和《怨女》,其余都无人问津。我曾说,这一时期她不是“创作力衰退”,而只是“不成功”,衰退无可救药,不成功则可能因重获发现而有所改变,这就有赖于将她的那些英文作品译成中文出版了。

上世纪70年代,张爱玲的小说创作进入第五阶段,也是最后一个阶段。最主要的作品就是《小团圆》。这一时期她的风格,结构上更趋复杂,语言上更趋精炼,至于刻画人物内心的深刻程度,则比早期作品有过之而无不及。《小团圆》是张爱玲结构最复杂的作品,盛九莉是她笔下最复杂的人物。然而大概因为《小团圆》和《同学少年都不贱》都没有发表,张爱玲从此不再写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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