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线上的命运轮回:贫困和战乱中,一家四代沉浮六十年
编者按:
仗打了很久,枪声越来越近。李本怡给唐富贵、李仙凤打电话,问要不要跑,跑到哪里,可还是下不了决心。但逃亡的决定,是在一瞬间做出来的。
临行前,李本怡还是舍不得10头水牛。他推着摩托车殿后,爷爷奶奶还有妹妹,牵着牛在前边走,老婆负责照应两个孩子。
大女儿已经到了入学年龄。李本怡回了趟老家棠梨平村,四处央求,村小学破格接收了,“校长人很好,说户口慢慢办,先让娃娃读上书要紧”。
责任编辑:何海宁
当幺儿在山坡上拾到一枚小腿肚子那般粗的炮弹壳时,父亲李本怡又想起9年前被炮弹追着跑的缅北岁月。于是,他拿起一面国旗,二话不说,将其插在自家竹棚顶上。
国旗迎风招展,杆子割出一道剪影,远远望去,像一座孤独的堡垒。
在中缅边境线的云南山村里,国旗是避免缅北炮弹落入的“护身符”。在这朴素的避乱情绪之下,37岁的李本怡对国旗有着更为复杂的情感:2015年他和诸多缅甸边民一样,避战遁入云南群山中。在漫长的煎熬里,他想起父辈原是居住在中国境内的村民,于是试图证明自己是中国人。
“没有身份,啥都干不了。”2024年2月17日,春节刚过完,李本怡便盘算着回一趟祖籍地,再找一次户口。
据多位受访者估算,以云南省镇康县勐堆乡蚌孔村为聚点,方圆十几公里范围内,散布着百余户逃难而来的家庭。这是一个较为庞杂的社群,其中有信奉基督教的傈僳族教众,也有李本怡这样从中国迁徙过去的汉民,而更多的人,则是曾为中国籍贯,因为年代久远无从追溯的华人。他们普遍有着较强的宗族观念,和中国境内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联。
他们也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一家数代人的命运在中缅边境线上往复轮回,那些常人最基本的身份特征,早已被战乱、贫困和岁月消磨。
寨子
村民更愿意用寨子而不是国别区分彼此。
李本怡产生寻找中国身份的念头,多少受了点邻里余关勇的影响。“坐车、住酒店,现在干啥都要身份证,没有身份,就寸步难行。”余关勇是90后,埋头在厦门务工,已经有三四个年头没有回家过年了。
余关勇出生在缅甸,六七岁时,被送回蚌孔村外婆家上小学。外婆家在老沈寨,它和毗邻的大寨,同属蚌孔村的村小组,是缅甸果敢地区入境中国最近的村寨。余关勇说,读书时住外婆家,放假时回到缅甸父母家,十几里山路,要走上很久。
他说,现在国界线上拉起了铁丝网,泾渭分明起来。而在此之前,这里山连着山,亲戚连着亲戚,在人们的生活感知中,边境线是模糊的,“走小路,来去自由”。很长时间里,民间的经济、社会交往频繁,村民更愿意用寨子而不是国别区分彼此。
在滇西山区,寨子是生存的纽带。农户傍田而居,散落于辐辏的山体间,在山谷束口处,聚合为一个小聚居点。寨子间相互通婚,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熟人社会。
“很多人都来我们家问,怎么找到(身份)的?”2015年缅北打仗,余关勇全家迁回老沈寨,前几年又起了新屋,令旁人羡慕,“大部分人打工都出不去,哪里有钱盖房”。前来请教的老乡络绎不绝,他成了老乡口中老沈寨大青树旁的“大勇”。
能够找回身份,主要依靠的是母亲的血缘。余关勇的外公外婆、舅公、姨妈仍生活在老沈寨,街坊四邻也都默认余关勇是家族一员。尽管如此,至亲关系得到法律层面的认可,也费了一番周章。
不过,大勇说,首要问题是生计。没办法出远门打工,摆在眼前的现成活计是摘茶叶。勐堆乡是大青叶普洱的重要产地,每年有着长达八九个月的采茶期。这是个慢工细活,成年熟练工一天采茶量不过二三十斤,每斤报酬六七元。
到了九、十月份,直到来年的二月底,是甘蔗的收割期。砍甘蔗比采茶辛苦,先砍倒甘蔗,再用竹丝打成捆。20根为一捆,五六十斤重,能赚到2.5至3.5元。“老缅”吃苦耐劳,云南老表也照顾帮衬,边民们算是有了口饭吃。
不过实在辛苦,大勇没让父母再去赚这个血汗钱——他在外地干水电工,每月能有六七千元收入,对于果敢老乡而言,可谓一笔巨款。当地派出所为缅甸边民登记发放“外籍人员识别卡”,不过只够支持他们去到县城找零活,在饭店当服务员,在工地上搬砖,也就比砍甘蔗强点,但需要定期回住地重新盖章。
虽然只有中学文凭,余关勇已算是“文化人”。毕业后,他在缅甸果敢地区杏塘乡的一所民办学校,找到一份教职,课本是中国九年义务教育教材。2015年之后在云南山坳里,外边来的志愿者用帐篷搭起一座临时小学,他又在此当了两三年老师。
2015年缅甸战争过后,零星的游击战又持续了很久。“在这期间,炮弹又落过来了,搬过一次。”几经沉浮,这所临时学校于2018年解散。
如此境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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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胡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