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倒影】什么样的人越来越爱
除非她越来越好,或者我自己越来越好,不然我怎么可能对她越来越爱?除非有一种爱,先将一切的罪都承担了。
斯蒂芬·戴德利 《朗读者》
柏林街上,都是“普通法西斯”,就如古代犹太人说的: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
汉娜在法庭上,说被告席上的那些女看守,也和自己一样,参加了对被屠杀者的筛选。法官很尖锐地追问,“说我们都有罪,相比单单说我有罪,是不是让你舒服一点?”
人称代词的使用,不只是文学和哲学议题,也是神学议题。公共的敬拜和祷告,我们难以克服自我中心,说出来都是“我要如何”;忏悔的时候,却要拉上别人,说出来都是“我们有罪”。我们一会儿是个人主义者,一会儿是集体主义者。我们的灵魂,寄存在不同的人称代词之间,别人看不见,最后自己也找不着了。
其实最自我中心的人,都是彻底的集体主义者,因为除你以外都是“集体”。就如希特勒说,他们不是“人”,而是“群众”。反过来说,集体主义的本质是以一个人的自我中心,替代了所有人的自我中心。而信仰的意思,是以上帝的主权,替代了任何人的自我中心。可怜人一定是自我中心的,有时是自己,有时是领袖,有时是丈夫、妻子、父母或儿女。人的哀愁与沉痛,都是他自我中心的衍生品。站在中心上,往外走一步,就是信仰的开始。真正的信仰与民间宗教的区别也在这里。真正的信仰,能替代任何眼睛看得见的自我中心;民间宗教却是自我中心的一次眼睛看得见的转移。
也可以从效果上判断:真正的信仰带出真正的爱。一位法国哲学家说,爱的定义,就是你拥有全部权利,我拥有全部义务。意思是说,爱就是对你自我中心的破碎。帮助你把自己交付给任何一个人的那种意愿、意志和能力,就是爱。产生这种爱的信仰,就是真信仰。
而在偶像崇拜中,除了把自己交给一个特定的对象,你就再也无法把自己的时间、思想和生命,交给另一个鲜活的生命了。这就是汉娜的悲剧。一个“普通法西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既无法把自己交给集中营中那些为她朗读的孩子,交给那些被锁在教堂中活活烧死的犹太人,同样也无法把自己交给15岁的米歇尔。甚至经过半辈子囚禁,学会了阅读,她也无法把一个清白的自己交给自己。最后,她将那些从图书馆借来的、关于大屠杀的书,一本本地垫在椅子上,踩在上面,自杀了。
就像同情32岁之前的自己一样,我也同情汉娜。这位奥斯维辛女看守、战后的公交车售票员,引诱15岁的米歇尔,和他发生关系,叫米歇尔给她读文学名著。他们一起去乡间,当着路人亲吻。但这一切都不是真正的爱。著名纪录片《普通法西斯》中有一段党卫队的宣誓,是第三帝国各种宣誓里最简洁的——“我宣誓效忠元首和元首委任的任何上级,无条件地服从一切命令。”旁白说,一旦作这个宣誓,你就不再是人,你低于人,成为了群众。
当年,汉娜报名加入了党卫队。看上去她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就如阿伦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说,尽管艾希曼亲手签发过上万份屠杀犹太人的命令,但他并非人们想象中的魔鬼,而是个平淡无奇、近乎乏味的普通人。这是一种“平庸无奇的恶”。
汉娜身上充满的,就是这种平庸无奇的恶。强权下的秩序、命令和对元首、国家的偶像崇拜,取代了任何具有道德内涵的信仰。希特勒说,对待群众,要像对待女人一样,打动她们最原始的情感,而不诉诸理性。汉娜对米歇尔其实也一样。影片前半部,这两个人的关系难受得令人呕吐。8年后,读法学院的米歇尔,在法庭上意外看见受审的汉娜,我才体会作者的心意。在集中营,汉娜在被关押者面前的强势,依靠的是纳粹制服。当她成为售票员后,她可以依靠的只有年龄和身体。因此米歇尔必须是个少年,她才能在他们的性关系中继续处于强势。
法西斯不但毁掉了汉娜的道德观,更毁掉了她爱的能力。汉娜与米歇尔的关系,其实是一种法西斯关系在一男一女中的重演。汉娜的爱欲,本质上是集体主义、自我中心和法西斯式的。如果爱的意思是灵魂的委身,淫乱的意思就是一切缺乏灵魂委身的性关系。那么这部电影就不是描述爱,而是描述淫乱,描述一个自我中心的法西斯幽灵,如何毁灭了人的爱。
也许老年的汉娜真的希望去爱那个不断往监狱寄朗读磁带给她的米歇尔。可是,不但是她,连米歇尔的一生,都因着那一场淫乱,而丧失了爱的能力。影片开头,米歇尔已离婚很久。一个赤裸的女人起床问他,“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女儿?”他女儿在餐桌上说,“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你的沉默是我的错。”米歇尔说,“傻孩子,我无法对任何人敞开,与你无关。”几个细节,透露出汉娜对米歇尔一生的伤害。他也一样,再也无法把自己交给谁了。
小说中,米歇尔探监,问汉娜怎么看当初的事。汉娜说,我认为没人理解我,不理解我的人,不能审判我、要求我说出一切。这就是为什么,她在法庭上,为了不让人知道自己是文盲,宁愿受更严重的指控。作者想说的是她没有道德观、没有爱,却惟独在一个小秘密中象征性地保存着自己的羞耻感。而汉娜说,“只有死了的人可以理解我,也可以审判我。他们每天夜里都来找我。”
如果世上真的一个义人都没有,罪人可以爱上另一个罪人,却不可能爱上他(她)的罪。因为罪是不可爱的。因此米歇尔可以帮助她,却不能拯救她。不要说汉娜,我对自己的妻子也是如此。除非她越来越好,或者我自己越来越好,不然我怎么可能对她越来越爱?除非有一种爱,先将一切的罪都承担了。然后,就连爱一个汉娜这样的人,也越来越爱。
愿每个人的爱,都与这样的爱有关。不然每个家庭,都可能是一座奥斯维辛。
网络编辑:老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