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控未成年人犯罪,除了降低刑责年龄还能怎么办?
每当有低龄未成年人发生恶性触法和犯罪事件,往往会引发“继续降低刑责年龄”和“拿熊孩子没办法”的舆论声响。
但一味降低刑责年龄并不能达到特殊预防效果,关键还在于如何使未达刑事责任的触刑未成年人能够得到有效的矫治。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北京 东莞
责任编辑:李屾淼
2023年秋,山西大同曝出两名9岁男童长期侮辱、殴打、性侵一名同班男生的新闻。随后公安机关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对两名施害男童依法予以训诫,责令其接受心理辅导、行为矫治;同时要求对其监护人予以训诫,责令其接受家庭教育指导。
“训诫?太轻了吧。”“怎么个矫治法?”一时间,议论和困惑不绝于耳。
据最高人民检察院数据,自2018年至2022年,全国不满16周岁未成年人犯罪从每年4600人增至8700多人,年均上升16.7%。每当有年龄更小的孩子发生恶性触法和犯罪事件,往往会引发“继续降低刑责年龄”和“拿熊孩子没办法”的舆论声响。
法学界则日渐形成共识,一味降低刑责年龄并不能达到特殊预防效果,关键还在于如何使未达刑事责任的触刑未成年人能够得到有效的矫治。
2023年10月,针对大同学生欺凌事件,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何挺撰文提出:按照《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规定,并非完全不能对施害人适用相对更为严厉的专门教育,甚至适用在一段时间内接近于剥夺人身自由的专门矫治教育。“目前法律上也没有给专门教育设定一个年龄最低点。”
这让承担矫治教育的“专门学校”进入我们的视野。哪些孩子必须进入这类学校,它们的管理和教育能满足现实需求吗?还有哪些手段能既对他们形成警诫,又帮助他们成长?
重新启航的孩子
东莞市大朗镇,距离珠三角高速、莞佛高速交汇处约1公里,从一处未标名称的大门进去,再走一两百米,四米多高的高墙和一幢五层建筑跃入眼帘。
东莞市第三看守所就在百米开外,这里却并非监牢,而是一所对严重不良行为(《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规定的斗殴、盗窃、卖淫、吸毒等八种行为)少年进行矫治教育的学校。
东莞,总人口约1300万,超过千万人口是外地户籍,其中的孩子部分是在粤务工人员的随迁子女,或和父母分开、随亲眷老乡来东莞的孩子。“东莞这个地方在地理位置上是‘交汇处’,在文化上是‘交融处’,在意识形态领域是‘交锋处’。这些孩子辍学后流落到社会上,容易接触到暴力、色情、毒品等信息,这些不良信息都极易给他们带来短暂的兴奋感、紧张感与满足感。即使知道有些行为不合规合法,也会抱着侥幸。另一种情景,则是出于对法律的无知或无意识,没有想到会违法。”东莞启智学校启航分校(以下简称“启航”)校长魏佳煜告诉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三年来,启航接收的1200多名学生里,绝大多数都已辍学,还在上学的不到5%。其中有八成是因为盗窃,此外打架斗殴、电信诈骗等也比较常见。“撬车门是最常见的。一次得手,偷个两三千。对这些不到18岁、涉案金额也不大的孩子,派出所只有24小时的讯问期,过时必须放人(按《治安管理处罚法》,对14到18岁违反相关法规的孩子不执行行政拘留)。”
魏佳煜说,“这样的循环,导致他不怕你,‘你拿我没办法。我今天干一两千,明天再来干其他的。’有的孩子被成人利用,人家教你怎么偷,得手后从赃款里分给你几百块,花完了又干。我们的学生里最多的有偷了13次的。”
小冰、小武和小真都来自离广东不远的中南和西南省份。小冰生长在某三线城市的农村,父亲长年在东莞打工。在老家上到初中后,他认识了一些“不读书的朋友”,没心思再上学,用他自己的话说,“鬼混,抽烟,顺别人家种的菜。”高一下学期,小冰来了东莞。
没待几天,他的朋友跟他说,“有人挑我们的事”,他没多想,从南城赶到东城,和一群“酒吧气氛组的”干起架来,造成对方三人轻伤。
在酒吧工作的小武,因酒后猥亵女性,对方报警后被扭送公安。小真则因“参与电信诈骗”被抓。一个朋友问他借手机和电话卡,他也不清楚对方有什么操作,十多天里收到朋友转给他的六千多元。
“就这么懵里懵懂地‘触法’了,觉得自己无辜吗?”我问小真。
他摇摇头,“我也不算无辜。我没干什么,他都能给我这么多钱,我心里也晓得大概是算不义之财的。”
因为未达刑事责任年龄而无法采取刑事措施,通常只能通过家庭、学校和社区对这些少年进行教育矫治。但这些矫治方式往往缺乏强制力,“不按时打卡、敷衍应付”乃至重复作案的现象在基层屡见不鲜。如不能用专业力量开展全天候的教育矫治,重回正途并不容易。
2019年8月初,东莞正式成立专门教育指导委员会。2020年新修订的《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四十五条规定,有严重不良行为的未成年人,经过评估,应由教育行政部门会同公安机关,将其送入专门学校接受教育。也正是在这一年,东莞市公安局和教育局两部门牵头筹办了该市第一所、也是法律修订后广东省的第一所专门学校。学校的办学目的明确,就是针对12到18岁之间、犯有严重不良行为的少年进行专门的矫治教育。
小冰、小武和小真们暂时“搁浅”的人生,要在此重新启航。
AB门里的探索与成长
进得校门,简短讯问后,再核实体检表的结果,登记。然后带去洗澡、换衣服。剃比板寸还短的平头——不愿意?由不得你。
“这6个月可怎么熬得下去?”2023年春,小冰刚来启航时,心里“瓦凉瓦凉”的。
一个周长约200米的操场,一个兼具学习与食宿功能的长条形楼房,便是目前启航学校的全部格局。楼房除了一层,往上的四层走廊一侧被密密的金属栏杆封住。学校大门采取AB门(双门互锁)的形式,确保同一时间只开一道门,而每层楼的出入口皆有门禁,进出都只能由老师和警员刷开。学生平时去其他楼层、上下楼和体育活动都有老师或警员陪同。教室、洗手间、走廊、操场,全都装有摄像头。宿舍以三间为一个单元,每两间学生宿舍之间有一间陪护室,装有单向透视玻璃,方便值班的老师、警员随时察看左右两边学生宿舍的情况。老师和警员夜间住在其中,轮流值守。
不同于普通学校按年龄划分年级,启航的学生根据入校时间和表现,从低到高分为明理、修身和启航三个年级。表现好、累积到足够的分数,不仅能按时升班,还有望提前离校;反之则会降级,延长在校时间。
“没有手机,没有朋友。刚来的时候对这里不太适应。”受访的孩子说。
不独孩子,有家长第一次来也会有抵触——这是把我的小孩送到监狱去?“其实启航除了围墙高一点,其他和普通学校一样。我们没有禁闭室。”魏佳煜讲述。
启航学校配备的警员由市局统一调配,一共四十余名警员,分两班倒。上课时警员就坐在走道上,眼神并不像想象的凝重严厉。“最开始还配警棍,后来也取消了。这些孩子破坏力没那么大。”校方表示。
三十多年前的电视剧《寻找回来的世界》曾经风靡一时。剧中的工读学校,便是专门学校的前身。
2012年,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将“工读学校”改为“专门学校”。
受访的专门学校表示,相比起工读学校偏向于把学生“管起来”,专门学校更偏向于“教出来”。“以前工读是早上上课,下午生产。现在我们的专门学校更像一个学校。”对启航而言,限制学生部分自由只是第一步,怎么教育并让学生拥有学习和生活的能力与动力,才是更费思量的过程。
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待在启航学校的时间不等,学业水平参差,“各地使用的教材不统一,在广东是粤教版,很多地方是人教版。‘情况最差’的孩子不识字,几乎是文盲。”没办法统一教学,学校只有聘请顾问,联合本校老师自主研发教材。
学校除了开设有兼顾义务教育、法治教育、心理健康教育等公共基础课,针对学生大部分已经辍学多时的现实情况,还开设了美食、美发、3D打印和醒狮等“赋能培技”课,教学生了解社会发展,也掌握谋生的一技之长。
语文数学都侧重应用,“如何做自我介绍”、“写好给父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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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赵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