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光 |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书信中的张爱玲和宋淇夫妇
张爱玲过着隐居而与世隔绝的生活,信是她与友人接触的方式,在她看来,写信似乎比见面更可靠,比交谈更自然,比小说更接地气。对读者来说,那些信件便是时间之海本身,原本晦默无声,如今我们穿过隐秘的时间隧道听到了那海的喧嚣和纯净。徜徉在厚厚的两卷书信的河流里,可以领会到友谊的湿度和温度,听得到那巨大的孤独和寂静。
责任编辑:刘小磊
1955年10月,张爱玲告别了宋淇、邝文美夫妇,坐船赴美。路经神户,本来不想上岸,“后来想说不定将来又会需要写日本做背景的小说或戏”,她属于那种“没亲眼看到的,写到就心虚”的视觉型作家,于是便上岸兜了一大圈,满街都是老虎机,和服料子上画的是立体主义风格的图案,陋巷里家家户户门口的木板垃圾箱里堆满了扔掉的菊花,“雅得吓死人”,当地居民都像“古君子”似的,整个是古代中国与现代文化的混合体。到了火奴鲁鲁,各色人种嘻嘻哈哈,融融泄泄,“表面上简直是萧伯纳、威尔斯理想中的大同世界的预演”。世界似乎不是它原本如此,倒像是书本里故事的搬演。张爱玲在写给邝文美的第一封信里写道:
别后我一路哭回房中,和上次离开香港的快乐刚巧相反,现在写到这里也还是眼泪汪汪起来。……在上船那天,直到最后一刹那我并没有觉得难过,只觉得忙乱和抱歉。直到你们一转背走了的时候,才突然好像轰然一声天塌了下来一样,脑子里还是很冷静&detached,但是喉咙堵住了眼泪流个不停。事实是自从认识你以来,你的友情是我生活的core。我绝对没有那样的妄想,以为还会结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没有这样的人。
这封断断续续写了十几天的长信,就像一部长篇小说的开头一样,埋伏着张爱玲此后半生的许多密码。这是一段长达四十余年的友谊的开端,电影镜头一样的告别画面和煽情的泪水,出自向以冷漠示人的张爱玲,委实令人有些吃惊。另一件让她记忆深刻的事,是三等舱里菲律宾女人在小孩子头上捉蚤子。这仿佛是精心设置的一处伏笔,预示着三十年后几乎摧毁了她的那场蚤患。同样具有预言意味的,是到了美国以后小的事故固然不免,大的不幸与失望是不会有的,因为她对自己和美国没有illusions。作为收录张爱玲、宋淇夫妇往来书信的两卷本《纸短情长》《书不尽言》的开篇,这封信无疑是未经设计的,正如张爱玲的死亡未经设计一样,可是它作为一条友谊长河的开端是那样恰适,带着我们走向时间深处。
1.“都淡淡的”
《张爱玲私语》说:“我最好的朋友——中学时代的张秀爱和后来的炎樱——都到美国去了,而且都是从来没有想到会去,并且没有亲人在美——‘一二不过三’,我想将来你也会去。”张秀爱,被写进了《同学少年都不贱》,其他的我们所知不多。“个子生的小而丰满”的炎樱,是张爱玲前期最重要的朋友,妙语连珠,乐观开朗,其人其声,可以参看《炎樱语录》《双声》诸篇。张爱玲1952年孤身赴港时,穿着一件素净的花布旗袍,唯一的金饰是五六岁时戴的一副包金小藤镯,所堪凭依的仅是一支笔、英语和在香港罕有人知的薄名。她很清楚,这一走便是有去无回,便是与上海割断了一切联系,而香港又何尝不是一片新的荒野?抵达香港后不久,张爱玲东渡日本,投奔炎樱,想在那里找一份工作。但这次日本之行,并不如意,很快又返回香港。但是香港大学的奖学金已经拿不回来了,只好出去做事情,才有机会到美国新闻处应聘,翻译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认识了宋淇、邝文美夫妇。
炎樱的英文名字是Fatima,父亲是锡兰人,母亲是中国人,家境殷实,与张爱玲是香港大学的同学。前往美国的路上,张爱玲就收到炎樱的信,让她在旧金山游玩放松一下,对于她在美国的担保、住宿问题也一口承担,并跟张爱玲的经纪人勒德尔有联系。抵达纽约后,两人相处尚好,也一起去看戏,一起去拜访胡适,但是已经不能再回到上海时代了:
Fatima并没有变,我以前对她也没有illusions,现在大家也仍旧有基本上的了解,不过现在大家各忙各的,都淡淡的,不大想多谈话。我对朋友向来期望不大,所以始终觉得,像她这样的朋友也总算了不得了。不过有了你这样的朋友之后,也的确是spoil me for other friends(宠坏了我,令我对其他朋友都看不上眼)。
这是1955年底的情形。过了两个月,炎樱要到日本、香港、印度、欧洲转一圈,炎樱说回来以后就找公寓和张爱玲一起住,爱玲在信上对邝文美说:
我告诉她经济情形不稳定,不能作任何计划。事实是我绝对不想和朋友同住,就连住宿舍也还多一些privacy。个人用钱的方式也不同。我只喜欢大家一天到晚你来我往。但Fatima像一般忙人一样,别人说话很少吸收。
初到美国,张爱玲找不到谋生的职业,没有稳定的收入,用钱方面比较小心,有这样的想法符合人情。后来在文艺营遇见赖雅,两人相爱并结婚。炎樱听说后说了一句:“这婚姻说不上明智,却充满热情。”并愿意为两人的婚姻充当见证人。对于赖雅的糟糕情形,张爱玲有清醒的认识,但她对两人的婚姻感到快乐和满意。
炎樱曾送给她一个能剧面具,邮寄的时候打碎了,有个画家帮着黏了起来。1960年,炎樱结婚,送给爱玲请柬。彼此结婚之后,似乎都疏远了一些。张爱玲生命的晚期,也曾收到炎樱的来信,但是没有拆阅。可以说,炎樱是前期张爱玲交往最多的闺蜜。
2.心灵感应
邝文美是怎样一个人呢?
最初的时候,张爱玲只是把她看成一位贤妻良母,后来才发现她身上种种好的品质,既有思想,又善于调适自己。照张爱玲的看法,她是每一个方面都好而一点不自满的人,谦逊得过分,清丽如水,有幽默感,走起路来“柳腰款摆”,眼神中有一种快乐,背后又有一层忧郁,遇到种种磨难却能心平气和,聪明美丽。这简直就是一个“完人”,却与张爱玲之间有着心灵感应。邝文美是张爱玲的粉丝,两个人的相识、相知是上天的一种恩赐。她说,“缘”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逃也逃不掉;她很少出去应酬,却在偶然的场合认识了邝文美夫妇,真是她的幸运。邝文美去看她的时候,她很紧张:“当初你来看我,我知道你很喜欢看我的书——我又不能叫你不来,心里想:只好让你自己become disillusioned吧——好在那一定是很快的。想不到结果会像现在这样好,我真开心。”(《张爱玲私语录·友谊》)两人之间的背景和环境差异很大,可是她们之间的本性和气质都很像,相处起来十分融洽。张爱玲不停地感叹:“许多年来没有这样开心过,天待人真好,赐给你快乐,连timing都对。”“一个知己就好像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部分。”张爱玲对别人多存着戒心,对朋友的要求不高,能懂得她的一部分已经很满足了,像炎樱、桑弧对她的了解都不完全,从来没想着会有这样一个人,而邝文美似乎可以懂得她的每一个方面。也许只有到了三十岁多一点的年纪再相遇,才是恰恰好的时候。
两人的一个相通处,是喜欢好看的衣服。初到美国时,张爱玲曾托邝文美买衣料,袖子短的花布袍一件或两件,明晰强烈的大花;淡灰的山东绸一件,滚黑边,窄的一道周身滚;袖子较长的两件,一件鲜明的湖蓝色,一件北京暗淡的湖蓝色缎子,质地相当硬,上有本色竹叶。还画了样式,让裁缝照做。过了半年多,又让邝文美帮她买一件白底黑花缎子袄料子,滚三道黑白边,盘黑白大花纽。这一件是照着邝文美的一件来买的,如果没有的话,就买淡灰本色花的,或灰白花的同色滚边花纽,黑软缎里子。这批衣服前后做了一年多,衣服收到后,张爱玲又写信给邝文美,“满意到极点”,“料子花式你选得太好了”。她几乎是照着邝文美的衣服颜色、料子、式样来选,看见邝穿了一件鲜艳的蓝绿色绸袍料子旗袍,便也要做一件。这些旗袍,每次穿出去都吸引了人们的目光,让人艳羡。十几年后,张爱玲在东海岸找到了一个洋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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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