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 宿命狷狂

2023年11月4日中午13:30,诗人、散文家、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周涛,因突发心梗在乌鲁木齐去世,享年77岁。

“太突然,都让人反应不过来。我前年夏天去新疆,在他家中聊天,还说到时候要给他祝80大寿呢。”文学评论家殷实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消息传来,有读者留言“20年前,在部队服役,经常在军报拜读大作。”还有人提到周涛的代表作《神山》,寄托对这位“著名军旅诗人”离去的哀思。

周涛被称做“新边塞诗”的领军人物;1980年代中期,他转向散文创作,雄浑苍凉的文字中不失细腻敏锐的灵性和智者的幽默。曾获全国新诗(诗集)奖和全国首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但他却称“知我者往往是与这个文坛有一定距离的人”。

十三四岁,周涛已立下志向,不做庸碌之人。明了从政无望,便“死下一条心来搞文学”。“既然诗是文学王冠上的明珠,就要摘下来才是。”他认为自己在散文上的成就不是写得多好,而是最先提出“解放散文”。外人道他“狂”,他自言:“不是我狂,是我要反抗。”

在殷实看来,周涛的文学价值至今未得到充分的认识。“周涛的’自我意识’是中国作家中少见的,所以文字非常抓人。他不是靠知识或者是文学技巧吸引人,纯粹是率真可爱的个性在散发魅力,实际上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文人‘”。

发自:乌鲁木齐 喀什 北京

责任编辑:杨子

周涛    图 / 刘新

无论是在口述体自传《一个人和新疆》中,还是在长篇小说《西行记》里,周涛都把自己当成标本放在那段历史里。他无所顾忌的自我暴露,是军队生活的背景和狷狂天性使然,一如他恣肆的诗歌、散文,同时也呈现出了干部子弟这个特殊群体在历史长河里的真实生态。

混沌初开

10月初的喀什,紧挨着艾提尕尔的千年老街乌斯塘博依路,卖热瓦普、手鼓的乐器店铺、地毯店一字排开,制铜壶的匠人叮叮当当敲打着,围着黑炉子酝酿的缸子肉,滋滋地冒着热气,香味儿传开老远。蜂拥而至的游客定然不会放过这些老古董,要么举起手机拍照,要么要上两缸缸子肉,品个新鲜热乎。

46年前的新疆大学生周涛,断断想不到,自己以为是“炼狱”一般的地方,如今成了内陆旅游者神往和猎奇之所。

“当时听说分配到这儿,腿都软了。完了,崩溃了。”

在下放前的26年,他虽然也经受过在伊犁农场挨饿背粮的“洗礼”,但始终以干部子弟自居,人生绝对是要往上走的。

这座土黄色的小城,用它的孤绝和寡然彻底埋葬了他的蓝图。

拥挤的维族人居住区,全是用土坯和木材筑成……屋似蜂房,路如蛛网,土木建筑,一片浑黄。你明明走进,却很少人影,听不到人声,临街的门都紧闭着,仿佛独自走进了一座空旷沉寂的山林。

每天都是这样,姬书藤从这儿骑个自行车去地委上班,出了城墙下的大门,从大涝坝一侧狭窄的土路上骑过去,穿过阿不都克里木街巷旁的道路,再穿过乌斯唐布依街叮当作响的街道,来到大街水泥铺就的宽敞路面,轻车直下,就到了他上班的地委大院。

——《西行记》

2018年春,72岁的周涛终于在自家阁楼上完成了自传体小说《西行记》。他原本起名《混沌初开》,意味着“文革”时期年轻人看不到前路的迷茫。在《当代》发表之前的某天,他忽地意识到,自己和同伴下放到偏远之地,正是一路向西之径:而“西方是日落的地方,雪的囤积地,向西去的路是暮云低垂如挽幛的路,人的心始终蜷缩在胸膛里,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踏在一个什么虚空上。或许,一不小心就会从地球的边缘掉下去”。

他在书中写了屈铭那样一个前有理想、后带城府的“革命文人”生涯,写出了一个“完美的政治泥鳅”成志敏,以及司马义·艾合买提江那样得体的维族干部,描摹出边地喀什的权力派系渊源与丛林法则。

而书中的主角姬书藤,长着一副帅皮囊,腹有诗书、心高气傲、内心随俗、外强中干,政治上不具备与外界抗衡的能力,眼力与生活又处处倚仗妻子,很难不让对作者略有了解的读者生出一句:

这就是周涛自己吧?

文学评论家、《解放军文艺》主编殷实初次看到书稿,感到震撼,太直接了!

“1980年代有很多伤痕文学暴露时代的问题,大多数是一种受害者的控诉,写一个人物或者事件的时候,似乎隐藏着不满和轻微的抗议,带着很隐晦的批判,但它不清楚,并没有针对具体的政治生活、政治任务,或者政治信念的描述。写到所谓的反面人物的时候,不往他的内心深处走,只是简单地符号化。”

殷实指出,在《西行记》里,青少年时代到延安读鲁艺,受过红色教育的屈铭,在“文革”期间变成了投机者和程墙背后的谋士,寄望于另一场“革命”的成功和新的利益分配——这正是姬书藤逐渐摆脱屈铭影响的主要原因。

周涛还写到了农民出身的“造反派”程墙内心的想法,他对上层政治走势的判断,以及——他壮烈的、忠于内心信仰的自杀方式。

姬书藤不喜欢程墙,但当程墙成了囚犯,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程墙近乎于勇的跳崖自尽,更是让他惊心。“他见不得别人落难,就像他不能容忍任何人飞扬跋扈……热爱自由,崇尚平等,姬书藤也是逐渐看到了自己天性中的另一面。一个人或一些人欺负、凌辱另一个人或一些人,并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这是那种非常恐怖的行为;这种事一旦开了头,迫害、虐待、杀戮和毁灭就会随之而来。”

在喀什的8年里,屈铭和程墙在为人处世上塑造了姬书藤,最终被他超越,然而姬书藤并未因此逃脱更为可怕的精神恐怖与心灵磨难。

因为在闲聊中讲了对领导的内心看法被人举报,姬书藤开始写检查,人立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他在检查里写,自己一定要“脱胎换骨”云云,不想竟真的如蛇一样蜕起皮来。

“不疼,一点都不疼,你就放心揭它,没事!”

(妻子)庄延揭下来一块,放在旁边让他看。又揭下来一大块,“哎哟,好大的一块!”他偏过脸去一看,有半张小报那么大一块,白纸一张,质地坚韧,便说“别扔了,还不如在上面直接写检查呢。人皮检查,比稿纸上的更深刻!”

——《西行记》

为了迎接历史的畸变,人甚至可以自我非人化,迎合着自然力一样的暴行。殷实因而认为,尽管写作技法、人物塑造上有缺陷,但毫不掩饰地暴露心迹和展现干部子弟的沉浮轨迹与思想,使《西行记》具有了“人性科学调查报告”的价值。“对于像周涛这样的准‘官二代’,精神自传和文献价值是第一步,自省,则属于进一步的要求。”

如果把《西行记》与周涛几年前出版的自传体口述实录《一个人和新疆》结合起来,便更能领会到这种“自我暴露”的程度。在后者当中,他口无遮拦,将父亲、家人的可笑可哀,自己的难堪、丑陋、人性暗面,一一剥开来。

这样的个体,与中国传统中的君子儒士无疑拉开很远。似乎,那些不得不保全的、不得不在意的面具,他决意在古稀之年来临前,一把撕掉。

60年代新疆的干部子弟们,前排右一为周涛

深入骨髓的优越感

在古城喀什熬了8年,周涛终于有机会去乌鲁木齐军区从事文学创作——乱世结束后,老天给了文武兼修的他最合适的安排。

以后的人生似乎也证明,他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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