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塌房:一名“收割大量中老年粉丝”网红的起伏与追问
直视镜头,对口型唱歌,配上羞涩捂嘴笑、挑眉、撩头发等小动作,仿佛跟手机之外的观众深情对话……有着“中老年粉丝收割机”之称的千万粉丝网红“秀才”,突然被封号。
网红“秀才”是如何走下顶流的?9月4日,南都、N视频记者从亳州市税务局获悉,确有“秀才”涉嫌税收违法行为的举报,“具体情况还需要核实,正在调查中。”有自称是“秀才”同学、创业支持者的张女士告诉南都、N视频记者,她于2020年底至2021年期间担任“秀才”直播间的管理,早已发现“秀才”翻车迹象。
“秀才”被封号之后,其背后巨大粉丝群体的高度黏性进一步引发讨论。有传播学专家向南都、N视频记者表示,银发族的网络素养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相比于未成年人信息网络保护和上网行为规范,老年人网络信息保护和行为规范引导是缺失的。”
顶流之路
“‘秀才’终于‘中举’了。”网红主播“秀才”被举报封号之后,有网友如是感慨。
“秀才”其人39岁,姓徐,粉丝相传他的全名是“徐秀贤”,不知真伪。2020年7月,他发布了一条视频自报家门:“我老家省是安徽,市是亳州,县是蒙城,镇是漆园……”虽然具体位置欠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生活在蒙城,一个手机普及度很高,且网红辈出的地方。
2020年下半年,初出茅庐的“秀才”,凭借一套“摆姿势、假唱歌”的组合拳迅速走红,集纳了百万粉丝。此后,通过平台的推荐机制,更多外地用户也逐渐知道了他,共同捧出了一位“千万级”的大网红。
直到被封号前,“秀才”账号日常更新的“段子”已发展出标准化格式,场景、“人设”的细节又不断变化:时而走在风光优美的乡间小道上,采一棵狗尾巴草含在嘴里,或者随手掐一茬油菜花,凸显“接地气”的生活情趣;时而置身乡村宅院,取景框中精妙地有车有楼,像事业有成的创业才俊。
有时他穿成套的西装西裤,腰系银扣黑色皮带,外搭长款风衣,玩转“厅局风”;有时则身穿工服,胸口用红线绣着苏州某企业,乍一看像是管技术的工程师。他有一头茂密的短发,常常向后梳成精致的“三七分”;偶尔也尝试湿发造型,将手中的保温杯换成罐装啤酒,深夜独倚栏杆,像个受伤失意之人。
“秀才”视频作品的主要内容,一般是直视镜头,对口型唱歌,配上羞涩捂嘴笑、挑眉、撩头发等小动作,仿佛跟手机之外的观众深情对话。无论是他选用的背景音乐,还是视频下方的文案,多半都是情情爱爱、人生之苦。
“妹妹像三月桃花开,哥哥真心把你来爱。”“站在相思的渡口,眼泪止不住地流!”“人生啊,能不能放过我这一次!”“人心难测,真心难赌,这辈子还要下多少赌注?”总之,正如其账号曾经的背景图片所言,“一段文字一首音乐触及到你,我们的故事就开始了”。
在年轻人看来十分“油腻”的表演,就这样迅速筛选并深深锁定了他的受众群体,“秀才”也因此被网友称为“中老年粉丝收割机”。
点进其“真爱粉”们的主页,多半是40岁以上的女性。从年龄来看,她们一定不是互联网的“原住民”,可实际上,她们以极高的频率使用网络和各种创作工具。
有的粉丝会把“秀才”的视频转存到自己主页,并在相对私域的评论区留下“自言自语”式的点评:“万里挑一的帅男”“好有男人风范”“完美男神”“看了就是养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还有粉丝会用自拍或年轻时满意的照片,结合一些AI制作工具,发布换脸跳舞视频、与“秀才”的虚拟同框视频,迎来互关姐妹们的“爱心”与“玫瑰”。
同时也有一部分“姐姐粉”“妈妈粉”,她们会夸赞“秀才”的妻子漂亮、贤惠。对其而言,手机里光鲜亮丽、阳光自信的“秀弟”,更像一种美好的寄托。
“秀才”让中老年粉丝“泥足深陷”的能力,逐渐引来了年轻人的关注。
南都记者注意到,今年6月前后,带着几分好奇、几分取乐的心态,再加上几分深藏的正义感,Z世代网友们开始呼朋唤友、成群结队地进入“秀才”的评论区和直播间。
他们互称“串子”,反串的串,起哄的方式主要是模仿并夸张地扮演秀才的“狂热粉”,伪装手段包括修改昵称、头像,学习一种朴实而坦荡的“示爱语言”。
有参与制作秀才的“绿幕抠像视频”,以便普通网友直接进行二次创作的博主,向南都记者坦言:“对于他(‘秀才’)这个人,我真的知之甚少,也不感兴趣。”他之所以产出这些素材,只是为了实现自己脑中的想法而已。
“‘秀才’被封了,这事算是过去了。可能他真的只是被选中的鬼畜素材之一吧。”这位年轻博主说道。
跌落神坛
9月2日,“秀才”被封号,此时距离他成为新晋顶流仅一个多月。
短视频平台信息显示,由于违反平台社区自律公约的相关规定,该账号已被封禁。该账号IP属地为安徽,粉丝数量超过1200万,作品获赞超过2亿。
“秀才”账号被封禁后,南都记者获取了一份检举税收违法行为受理回执。该回执写明,2023年8月15日对徐某某(网名“秀才”)涉嫌税收违法行为的检举,国家税务总局亳州市税务局稽查局于当日决定受理。
4日,南都记者就此致电亳州市税务局,其工作人员表示,确有“秀才”涉嫌税收违法行为的举报,该局也关注到了相关报道和议论,“具体情况还需要核实,正在调查中,现在受理办理情况不属于公开事项,如果有公开事项会第一时间发布。”
“这两天我妈心情郁闷,没怎么理人。”李女士告诉南都记者,她的母亲是“秀才”粉丝。
李女士称,今年8月中旬,她偶然发现母亲在看“秀才”直播,并打赏了礼物,“我问她送了多少礼物,她说没多少,几百块钱。但我不信。”联想到前段时间,本有存款的母亲总说自己“没钱了”,还一反常态地主动找她要钱,李女士估计母亲打赏的金额应该有几万元。
“我妈觉得看起来赏心悦目,图开心。”李女士向南都记者表示,在此之前,自己完全不认识“秀才”,“还好被封号了。但我听说又出来一个很像‘秀才’的网红,希望我妈不要刷到他。”
迪迪(化名)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说,她的奶奶从2021年开始看“秀才”的短视频。当时,奶奶正处于肝癌晚期,在医院接受治疗。“她每天很疼,吃不进去东西。消遣方式就是刷短视频,我每天都会陪她一起看‘秀才’。”
奶奶喜欢“秀才”这件事情,只有迪迪和姐姐知道。“她只看视频,不太会玩,所以没有点赞、评论、送礼物。”在迪迪看来,“秀才”是奶奶癌症晚期的一个心理寄托,“她什么也干不了,看‘秀才’可能会缓解一点病痛。”
据迪迪描述,奶奶特别“看脸”,年轻时有很多人追求,最后她选择了爷爷,因为“长得帅”。当时迪迪找了一个男朋友,奶奶还有些嫌弃,告诉她:“你至少应该找一个秀才这么帅的。”
“完全没想到他会被封号”,迪迪告诉南都记者,自从奶奶病逝后,她再未关注过“秀才”。
如何解释这位“中老年粉丝收割机”的强大魅力?深圳大学传播学院网络与新媒体系主任、副教授曹博林向南都记者介绍,有一个概念叫“准社会交往”效应,描述的是受众将大众传媒中的人物当作真实人物做出反应,并与之形成一种类似在面对面的交往中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
她表示,有的中老年人,甚至未必意识到短视频是“一对多”的传播方式,每天看“秀才”,就会自然地觉得他是自己的“老熟人”。
“塌房”预兆
“秀才”塌房,并不是没有预兆。
南都记者注意到,在其账号被封禁前,已有不少网友在社交平台上发帖质疑其行为,包括直播喊话“要医药费”、PK输了怪粉丝“不给力、穷”等。
还有更极端的“追星”案例,陆续见诸报道,引发热议。今年春天,62岁的辛女士从北京赶赴安徽,称自己被“秀才”哄骗,一个半月内,就打赏了价值50多万元的礼物,现在想要讨回。5月下旬,又有一名70多岁的吉林老太太独自来到蒙城,执意要见“秀才”,最后是由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把她送上了返程高铁。
9月5日,自称是“秀才”初中同学的张女士告诉南都记者,她曾大力扶持“秀才”的账号发展,但现在已被“秀才”拉黑删除。
据张女士回忆,2020年“五一”期间,多年未联系的“秀才”主动找到她,向她哭诉自己过得不好,家中经济困难,张女士出于老同学的情谊,表示愿意支持“秀才”创业,为他做幕后策划,并提供经济支持。
同年7月,在张女士的建议下,“秀才”结束了在苏州某工厂的工作,回到老家蒙城县开始拍摄农村题材的短视频,“他早期视频里就是一个普通农民形象,下地干活掰玉米,后来才开始西装革履。”
据张女士介绍,“秀才”账号并没有MCN机构的扶持,“是被短视频平台的大数据捕捉到了,然后推荐给那些老太太跟他合拍,就这样火了。”
“他正式开始直播是在2020年9月,直播第二个月就挣了6万块,第三个月挣了18万。一个月赚的比原来打工一年赚的还多。”张女士称,自2020年底至2021年,她一直是“秀才”直播间的管理,同时也发现了“秀才”翻车的迹象。
“他会在下播后主动联系粉丝,经常聊到凌晨三四点”,张女士告诉南都记者,“有粉丝给他打赏了很多钱,后来发现自己被骗了,找他还钱。还有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跑到他老家那边找他,他避而不见。我一直在提醒他不要诱导粉丝打赏,但是根本没用。”
张女士印象中的“秀才”,“很懂女人,会打苦情牌,会在直播间跟粉丝哭,因为哭了礼物就多。”
“老年人的精神世界很空虚,一个大主播主动关心自己,老年人的内心获得了满足,就会给主播打赏。”张女士说,针对这类情况,平台很难监管,主要依靠主播自身职业素养和思想品德。
对此,曹博林表示,银发族的网络素养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现在,大量老年人沉溺于短视频平台中,这些平台的算法逻辑很能抓住老年人的心理,让他们深入其中难以自拔。
据曹博林分析,一方面,老年人因为孤独和网络素养不高,长时间沉迷带来了老年人网络成瘾问题;另一方面,他们作为数字时代的移民,不了解当前网络内容生产和传播的流量逻辑等,也几乎没有受到网络素养相关的培训和引导,这使得他们有时候难以区分信息真假,甚至难以分清现实和虚构,会带来不少认知扭曲和情感困境。
谁的“茧房”
“秀才”跌落“神坛”,引发公众对于如何维护网络空间有序发展的思考。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告诉南都记者,首先从“秀才”的行为来看,他违反了《网络主播行为规范》的相关规定。其表示,“利用短视频、直播,甚至私信的方式诱导别人打赏,还说要别人交出医药费,这本身就有问题。”
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罗昕认为,“秀才”视频秀的不是“真才”,更多是一种卖弄、做作,通过简单、直接的一套视觉符号给受众一种持续稳定的视觉刺激,从而形成一种易记易复制移植的情感连接模式。
2022年6月22日,国家广播电视总局、文化和旅游部共同联合发布《网络主播行为规范》。其中第六条规定,网络主播应当坚持健康的格调品位,自觉摈弃低俗、庸俗、媚俗等低级趣味,自觉反对流量至上、畸形审美、“饭圈”乱象、拜金主义等不良现象,自觉抵制违反法律法规、有损网络文明、有悖网络道德、有害网络和谐的行为。
当前,“秀才”账号已被封禁。但南都记者检索发现,短视频平台上仍然有假借“秀才”名义卖货的账号,此类账号将“秀才”以往的素材和货品剪接在一起,营造出“秀才”带货的假象。在评论区,许多“秀才”粉丝还未辨别出真假,纷纷点赞表示要“照顾弟弟的生意”。
9月6日,“秀才粉丝 信息茧房”的话题登上热搜。朱巍对此表示,“如果只是推荐用户可能感兴趣,或者某一方的观点,就非常有可能造成信息茧房。”
罗昕向南都记者分析,平台的算法推荐是最基本的底层逻辑,算法推荐与流量收割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平台与网红在流量逻辑驱动下更多形成一种共谋关系,平台通过引流、分成等方式实现对网红的收编。算法推荐机理主要与关键词呈现的大数据有关,词频越大越容易被算法识别推荐,从而形成信息茧房效应。
“秀才”粉丝的“泥足深陷”,让网络社区有别于Z世代等年轻受众的另一群体受到关注,他们独特的偏好与需求引发思考。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1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2年12月,40岁及以上的网民群体占比为47.5%,50岁及以上网民群体占比由2021年12月的26.8%提升至30.8%,互联网进一步向中老年群体渗透。
罗昕告诉南都记者,相比于未成年人信息网络保护和上网行为规范,老年人网络信息保护和行为规范引导是缺失的。老年人上网需要建立一个完整的社会治理体系,有关部门可适当推出有关老年人信息网络保护和上网行为规范的政策法规。同时还需要家庭成员、社区、学校、社工等各方协同努力,为老年人提供一个更包容、无障碍的网络生态环境。
无论是两年前的“假靳东”事件,还是此次的“秀才”事件,都足以说明,网络空间的规范化发展必须重视更多年龄群体的参与和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