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恐惧到接纳——核能利用的芬兰经验

能源之道

《南方周末》记者去芬兰采访时注意到：在欧洲建设核电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芬兰第五座核电站建设所经历的种种曲折，恰恰说明核电站作为一项关乎公众利益的重大工程，其论证的公开、决策的透明，不仅不会影响核能的利用，而且有助于公众加深对核能的认识

　　３月２９日，在芬兰西南部小岛奥尔基洛托（Ｏｌｋｉｌｕｏｔｏ）上，硕大无比的起重机将巨爪伸向高空，来自三十多个国家的穿着各色工作服的工人在巨型的坑状工地上穿梭着，不远之处就是蔚蓝的大海。
    这是芬兰第五座核电站——奥尔基洛托３号（Ｏｌｋｉｌｕｏｔｏ ３）的建设工地。５年前，芬兰政府在巨大的争议声中决定建设这座西方自１９９１年以来首个核电站建设之时，西方媒体惊呼这是“欧洲核电复兴的开始”。

奥尔基洛托３号该电站的建设工地　　　曹海东／摄

    记者从曾承担芬兰两座核电站运营的芬兰ＴＶＯ公司获悉，３月２８日，该公司正在对拟建的第六座核电站进行环境评估。芬兰，这个只有３４万平方公里国土的北欧小国正在向核电大国迈进。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赞成盖核电站。”芬兰环境部部长瓦林（Ｓｔｅｆａｎ Ｗａｌｌｉｎ）３月２８日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时说。有趣的是，这种民意的转变，恰恰得益于芬兰对第五座核电站建设的全国性大讨论。

核电复苏
    与大多数缺乏能源的国家一样，芬兰不得不确保其获得稳定的能源供应。
    几个世纪以前，它曾经处于沙皇俄国的统治之下。现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依然随处可见１９世纪俄罗斯风格的建筑。直到目前它仍然无法摆脱对俄罗斯的依赖——芬兰约一半的燃料进口自俄罗斯。
    由于气候寒冷，加上造纸、钢铁等大型工业项目不断投产，从１９３０年代开始，芬兰电力消耗就持续高涨。
    “每年用电量依然将会提高１％到２％。”３月２８日，在芬兰能源协会的办公室内，芬兰能源协会信息传播主管佩卡·图斯奈（Ｐｅｋｋａ Ｔｉｕｓａｎｅｎ）说。
    目前，核电占芬兰能源利用总量的１／４。与其他欧洲国家相比，芬兰的核能利用并不突出，比如比利时达到７０％以上，立陶宛甚至达到１００％并开始出口。３月２８日，芬兰贸工部能源司主任泰斯托·图鲁伦（Ｔａｉｓｔｏ Ｔｕｒｕｎｅ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乐观地估计，第五座核电站建成投产之后，芬兰的核电比例将提升到约３３％。
    不过，泰斯托·图鲁伦介绍，“核能在欧洲很敏感”，一些国家诸如德国、瑞典已经开始放弃兴建核电站的计划。
    对于芬兰的工商界人士来说，增加核电的利用以确保稳定的能源供应一直是他们的头等大事。不过，他们要求兴建核电站的申请一直无法获得政府的批准。从１９７０年代开始，芬兰就开始发展核电技术，其中四座核电站均在１９７０年代末完工。此后长达二十多年之内，新的核电站建设一直未被政府通过，其中一个关键原因是１９８６年发生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事故，直到今天还让西方人心有余悸。
     芬兰法律规定，当私营公司提议建设核电厂之后，首先必须做环境评估，然后向芬兰贸工部能源司申请批准。能源司在接到报告之后，需听取各方对建设核电站的看法，若贸工部认为核电站安全，就可以将项目递交到芬兰国务院。若国务院不予批准，那么核电站必须放弃，若原则同意，则将相关项目建议书以及意见转交给立法院。
    在第五座核电站申请过程之中，芬兰经历两次波折。１９９３年，当时芬兰国务院批准了核电站建设，但是立法院却予以否决。
    ２０００年，ＴＶＯ又提交了申请，而这份申请却因为Ｅｕｒａｊｏｋｉ地区一名居民提交的诉讼而差点夭折。Ｅｕｒａｊｏｋｉ正是ＴＶＯ运营的两座核电站奥尔基洛托所在地。一直等到１１月，在那位居民的诉讼被驳回之后，ＴＶＯ的申请才纳入议事日程。

核电站大争论
    在ＴＶＯ提出核电站建设的申请之后，芬兰立时陷入反对核电站和支持核电站两种声音的漩涡之中，该国五党联合政府在这件事情上意见不一，最终不得不通过投票来决定。
    虽然芬兰的议会选举通常异常激烈，但是其体制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协调，不管是执政党还是反对党，都要认同公共政策，任何的变化都要协调。
    其实，在ＴＶＯ公司提出建设芬兰第五座核电站之前，２０００年５月，芬兰贸工部部长西尼卡·蒙凯雷（Ｓｉｎｉｋｋａ Ｍｏｎｋａｒｅ）就公开宣布，他支持建设一个新的核电站。他的理由是，发展核电是芬兰达到《京都议定书》中减少二氧化碳排放目标的惟一途径。
    芬兰１９９５年加入欧盟，欧盟要求各成员国在２０２０年之前必须严格执行环保标准。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芬兰贸工部能源司主任泰斯托·图鲁伦笑称他们这里最常见的是说“２０％”，包括二氧化碳减排２０％，可更新燃料提高到２０％，能效提高２０％。
    反对核电站建设的一方则认为芬兰没有必要建核电站，可以从欧洲电力市场购买。因为核电站的安全性以及核废料的处理，至今还没有一种妥善的处理方案。
    ２００２年２月，时任环境部部长的萨杜·哈茜（Ｓａｔｕ Ｈａｓｓｉ）公布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增加核能意味着能源税将上涨，使用核电不如将煤电厂转为天然气电厂经济。
    一位芬兰当地负责媒体接待的人士回忆，在那段时间，很多欧洲媒体不断质疑芬兰政府。随后，这种争议进一步升级。２００２ 年 ４ 月，５０００人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游行以纪念切尔诺贝利核电灾难，游行队伍同时抗议芬兰兴建新核电站的计划。
    芬兰环境部部长萨杜·哈茜将支持核电计划誉为“使过时的二战及冷战思维复活”。她同时警告政府，如果国会支持第五座核电站建设的议案，绿党将退出联合政府。
    她的这一说法随后得到了印证——在２００个国会席位中拥有１１个席位的芬兰绿党从政府退出，环境部长萨杜·哈茜也请辞。
    但这并未阻止核电站最终获得通过——芬兰政府投票通过了议案，立法院投票中１０６位议员赞成，９４位反对。
    这个结果与芬兰政府能源政策的透明化密不可分。据介绍，经过多次向民众征求意见，尽管反核一直在进行，６０％芬兰居民开始赞成核电站的建设。２００４年９月，绿色和平及其他反核团体的人还在奥尔基洛托附近示威，并且打起标语警告该地区“被核疾病感染”。
    新建核电站的讨论前期更多地集中在核电站的安全性，后期则引向了对《京都议定书》规定的二氧化碳减排。更多的人相信，核电站的建设可以实现芬兰对欧盟二氧化碳减排的承诺。否则，将会面临化石能源消费增加、二氧化碳排放提升的问题。
    “核能有长有短，但是截至目前，它是最清洁的能源。”ＴＶＯ企业传播副总裁安尼利·尼古拉（Ａｎｎｅｌｉ Ｎｉｋｕｌａ）说。
    ２００３年，这项投资３０亿欧元，由十多家国际银行提供贷款支持的芬兰第五座核电站正式开工。欧洲媒体纷纷用“历史性时刻”等形容，因为在有着反核传统的欧洲开展核电站建设，的确需要几分勇气。
    “在芬兰盖核电厂不是简单的过程，但还是可能的。”芬兰贸工部能源司主任泰斯托·图鲁伦说。
    在记者采访期间，ＴＶＯ公司相关主管表示，奥尔基洛托３号的建设投资，７５％来源于国际银行贷款，２０％来自６家拥有ＴＶＯ 股份的电力公司。关于何时收回投资，ＴＶＯ方面并未透露。
    据介绍，芬兰第五座核电站的ＥＰＲ反应堆是在建的世界首座第三代反应堆，法国Ａｒｅｖａ和德国西门子共同承建该工程。本来按照ＴＶＯ的预先估算，这项工程可以在２００９年投入运营。但是由于建设和材料来源问题，奥尔基洛托３号核电站项目不得不推迟到２０１０年投入运营。
    开始发电后，电力将按照股份的大小分配。稳定、价格便宜的电力显然是这些企业的最佳选择。正如金融时报所评价的——这是现代欧洲核工业的一个最佳广告。

不再神秘
    ３月２９日，《南方周末》记者进入到ＴＶＯ公司已运营的一座核电站。在这座核电站之内，没有不可以公开的秘密。一位拥有２０多年工作经验的客户招待主任不断给记者讲解着废旧燃料如何储放，如何更换燃料，如何接受联合国的观察等情况。
    在奥尔基洛托一处僻静的地方，记者随同ＴＶＯ公司工作人员驱车至地下６０米，这里可以看到一处铁门紧锁的岩石仓库，其中有一个深度约１００多米的岩石坑，这就是目前ＴＶＯ储存低辐射核废料的仓库。
    “现在，全世界范围内除了深度掩埋核废料，还没有更好的办法。”安尼利·尼古拉表示。
    安尼利·尼古拉告诉记者，芬兰在决定建设第五座核电站的同时决定兴建核废料处理仓库。此前，芬兰采取购买哪个国家的铀就将废料返回哪个国家的政策，但是在加入欧盟之前的１９９４年，在绿党的推动下，芬兰通过了一项法律——不输出核废料，同时也不接纳核废料。
    １００个合适掩埋核废料的地点中芬兰最终确定了目前的这个核废料储藏点。目前，芬兰核废料都是存放在工厂附近保留２０年。到２０２０年时，所有核电站的废料都将在这个地下４００米深的岩石仓库内处理。
    在ＴＶＯ的接待中心，有一座他们去年投入运营的核能博物馆。博物馆用最形象的手段给公众展示核能发电的整个过程。其中包括亲身体验核反应堆是如何运行、核电站电脑中心设备如何监控反应堆、模拟地下５００米之处的核废料储存等。
    据了解，这样的博物馆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也有一座。２００６年，ＴＶＯ已经接待了２２０００人次参观。
    “我们需要当地居民的信任。”奥尔基洛托３号核电站工程项目部主管司卡瑟（Ｋａｔｈｅ Ｓａｒｐａｒａｎｔａ）说。
    在安尼利·尼古拉看来，之所以芬兰人能够重新看待核电，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芬兰经济发展政策非常透明。“透明的经济政策对员工和社会公众都是有益的。”
    陪同《南方周末》记者参观的杜马可（Ｍａｒｋｋｕ Ｔｕｕｌｉ）是一位４９岁的芬兰人，他更愿意认为这是一种文化——如果年轻人注意到企业的社会责任，就会选择到该企业工作。
    事实上，从芬兰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经历经济高速发展期之后，他们就开始不断限制政府的权力，提高政府决策的透明度。政府已经开始习惯将涉及公众利益的问题公之于众。比如，核电站现在每年都要进行大规模的环境评估，包括铀的放射性检查、对海洋中的生物以及周边的生物的影响的检查，这些报告均要提交到核能安全中心，再由其提交到社会卫生部，这些报告都是对外公开的。
    “现在重点是让已经使用的两个核电站保持安全稳定，以使其像新的发电厂一样具有竞争力，而正在建设的第三座核电站也要达到这些标准。”３月２９日，安尼利·尼古拉指着奥尔基洛托３号项目建设工地说道。（温翠玲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