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倒影】数算自己的日子

“我们注定要失去我们所爱的人,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对我们有多么重要?”当我们中间最小的便雅悯,死在黛茜怀里的时候,这话真是动人。

【电光倒影】

我们坐在巫一毛旁边,听她讲英文自传《暴风雨中一羽毛》,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如何遭遇离弃、背叛、强奸,被时代举重若轻地抛落于乡间,从半个村庄的饥饿尸体中,爬将出来。巫女士的嗓音很特别,断断续续的气息,就像圣餐时无酵饼被掰开的声音。她为自己的悲惨世界起了一个副标题叫“动乱中失去的童年”。

《返老还童》取材于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他的《夜色温柔》、《人间天堂》和《了不起的盖茨比》之前曾搬上银幕。看完这部电影,想起一毛的父亲巫宁坤。他译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文笔意味绕梁三日。老先生的英文自传《一滴泪》,十几年前曾轰动西方读书界,不久前有了中文版。

1951年,他怀着对一个新国度的憧憬,回国到燕京大学任教。李政道来送行,为他打包行李。巫先生问,“你怎么不回去呢?”李先生一笑说,“我不愿被洗脑子。”6年后,李政道获诺贝尔物理学奖;巫先生被打为右派,熬过一个漫长的炼狱。

菲茨杰拉德是“迷惘一代”的代表,在他笔下,清教徒时代的美国梦,似乎已变成一种俗不可耐的美。美国的南方作家也总有着一种潮湿的宗教情怀。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他塑造了一个以耶稣自居的中产阶级,在一个迷人的、自我毁灭的时代,消逝得就如一缕烟那么轻率。盖茨比的名字,正是“Jesus,God's boy”(耶稣,上帝之子)的谐音。

电影中,“一战”结束那天,巴顿一出生就是满脸皱纹、70岁的模样。母亲难产去世,父亲把他遗弃在养老院。巴顿却倒着生长,越来越年轻;以独特的方式,经过了生老病死。有人说,菲茨杰拉德的构想来自马克·吐温的一句话,“假如我们出生时就80岁了,然后慢慢走向18,生活会不会变得更快乐呢?”

菲茨杰拉德的稿酬很高,为杂志写一个故事,可以拿到4000美元。但他的生活一直过于奢华,无力管理自己的财务,数算自己的日子,总是陷在一堆债务中。他在小说《有钱孩子》中写道,“他们拥有得早,享受得早。这对他们的影响是,在我们很艰难的时候他们很顺利;我们认认真真的时候,他们玩世不恭。”

也有人说,这句话已隐含了他写这个故事的想法。不过我更愿意将巴顿的故事,看为盖茨比的一个续集。因为巴顿和盖茨比所爱的姑娘,都叫黛茜。菲茨杰拉德是以另一种对比,再次颠覆了基督的形象,写出了迷惘一代的欷歔。基督原本是荣耀君王,是万有之上的神。他却愿意从至高降为至卑,变成一个柔弱的、可以被任何一点力量伤害的婴孩,将他的全能、荣耀、知识都遮蔽起来,和我们一样,让身量和智慧在时间里一天一点增长。

巴顿呢,刚刚相反,他是一个人,却一出生就垂垂老矣。菲茨杰拉德再次为他的主人公起了个《圣经》意味很浓的名字——“便雅悯”(本杰明)。便雅悯是以色列先祖雅各最小的儿子,12支派中最小的一族。当初约瑟被他的哥哥们卖到埃及,之后发生饥荒,雅各打发他的10个儿子去埃及买粮,单单留下最爱的便雅悯。

当奎妮在养老院外看到这个苍老的婴儿,她将他抱入怀中,决定收留他,称他为“我的便雅悯”。

到影片最后几分钟,高潮不动声色来到。便雅悯·巴顿50岁时,看起来刚刚20。黛茜生下孩子之后,他哀伤地离开她们。黛茜问,“等我脸上布满皱纹时,你还爱我吗?”便雅悯回答,“等我开始尿床,你还爱我吗?”这一幕终于来到了,巴顿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婴儿,在老年黛茜的怀里,一无所求、一无所有地闭上了眼睛。

在这种巨大的落差与映衬中,生命变得偶然、混沌、陆离。描述黛茜车祸的段落,大概会成为电影史上的经典。如果有人系好了鞋带,如果有人没有忘记拿雨伞,只要有一件事略略不同,黛茜就不会被那辆车撞上。

便雅悯倒着生长,倒着观看命运无常,以完全偶然的世界观,替代了万事相互效力的世界观。尽管那个被雷击中7次的老人,不断在影片中出现。他说,“上帝不断提醒我,能活到今天已经很幸运了。每当我忘记这一点,就会再被雷劈一次。”

而当便雅悯慢慢变成孩子,那无可避免的死亡被暗暗抹杀了尖锐性,成为一个自然主义的传奇。一个复归赤子的梦想,取消了基督的救赎。换言之,如果像便雅悯一样出生时是老人,最后成为婴孩,那基督就不用道成肉身、变成马槽中的婴孩了。就如奎妮对便雅悯说的,“每个人都对自己有不同认识,但我们最后会前往同一个地方,只是走的路不同罢了。你也有属于你的路。”

迷惘一代的意思,就是以各自的路,替代了救赎的路。就像菲茨杰拉德的妻子,谈到家庭财务的窘迫时说,“我们惟一的救赎就是铺张浪费。”就像昨天打开电视,看见主持人李咏小跑着上台,高分贝地教唆观众,“你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你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传奇。”

如果这样,巫宁坤、巫一毛父女的一生,又如何得安慰呢。那一位说“我要免你的眼泪”的,又是谁呢。

电影中有句充满文学气质的台词,“我们注定要失去我们所爱的人,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他们对我们有多么重要?”当我们中间最小的便雅悯,死在黛茜怀里的时候,这话真是动人。但我更喜欢的,还是已经安息天堂的歌手马兆骏的那一首《数算你的日子》,来自《诗篇》中伟大的摩西之歌:

“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谁晓得你怒气的权势?谁按着你该受的敬畏晓得你的忿怒呢?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

网络编辑: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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