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建翌:摘掉艺术家的帽子

“我是很希望老耿的这样一个展览,能够唤醒中国艺术界,特别是批评界和学界,做一些思考和反省,为什么像耿建翌这样的一个艺术家会被忽略掉?”张培力说,老耿在世时性格通透,从不觉得自己重要。很多艺术家是“三分靠做,七分靠说”,但老耿恰恰倒过来,七分做,三分说,“甚至可能连三分都没有,对于‘做’以外的事情,老耿真的是太节省了。这些年来,老耿的工作是被大大低估的,不论放在中国,还是放在全世界,他都是一个被极大低估的艺术家”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责任编辑:杨子

耿建翌(肖全/图)

耿建翌(1962-2017)

'85新潮艺术运动中的一员,上世纪80年代中期声名鹊起,后执教于中国美术学院新媒体系,致力于多种不同媒介的创造性探索,深刻影响了一批青年艺术家。曾数次参加威尼斯双年展,作品被泰特美术馆、香港M+、洛杉矶哈默博物馆等多家国际机构收藏。

2022年12月5日,张培力在他的朋友圈发出两张照片,照片上空无一人:一张是郁郁葱葱的竹林,光线正在暗下来,另一张是一方野僻的小池塘,江南初冬,绿色仍未退去。图片下配文只有三个字:“五年了”。

五年了。这是一个暗号,这里也是一个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去处。“我们把那儿叫作云栖竹径,那个池塘,叫洗心池,是老耿喜欢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里成为一个告别之地,凡有朋友去世,耿建翌、张培力等一帮老友就会自发到洗心池边悼念。人生下半场,这样的送别渐渐多了起来,直到耿建翌自己也成为被送别的一方。去世前,他留下若干条叮嘱:不留骨灰,不举办任何仪式……还有一条是:五年之内,不要给我做展览。

老耿是认真的。这不是一句口头随便说说的遗言,他写了下来,并且录了音。

在张培力发出这条朋友圈的同时,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一场名为“他是谁(Who Is He)?”的耿建翌作品回顾展刚刚开幕,PSA拿出了整个一楼和五楼作为展览空间,体量巨大,反响热烈。策展人凯伦·史密斯和杨振中。前者是浸淫中国当代艺术超过三十年的艺术研究者,与耿建翌早在1990年代就相熟;后者是耿建翌最早的学生,半生跟老耿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展览开幕之后,他们不断收到来自观众的反馈,重复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是:感动。

张培力是这场展览的特别顾问,亦是整桩事情的发起者之一,是他最早与PSA的馆长龚彦商定了展览意向。“因为到今年,正好满五年了,要不然,我不敢做。”

耿建翌(左)与张培力(肖全/图)

耿建翌没有解释过为什么是五年,不是三年,也不是一年或十年。“但他把这些事情都交代了,并且给出了一个期限。”张培力琢磨过老耿的心思,老耿大约是不希望大家一头热地急于祭奠他,“五年时间,其实不算长,但也不算短。如果一个人已经走了五年,你还是忍不住想要为他做点什么,那就是缘分还在。他可能觉得,到五年了,大家的情绪就平复一些了,这种事情也没必要太感伤。反正他早已看得很淡。”

老耿没有料错,这确实是一场平实、克制的展览,没有煽情,在审美上也符合他一向的谦逊质朴,只以其在时空维度上的厚重分量示人,整个展陈,无论节奏还是叙事方式,都像一个始终不愿意提高嗓门叫嚷的人在不疾不徐地说话。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展览结束之后,回顾展在作品数量上略做增减调整,又巡展到了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成为2022年到2023年当之无愧的艺术大事件,也将老耿这位过早的离席者,再一次带回当代艺术的视野和讨论中心。

“他是谁?——耿建翌作品回顾展”展览现场,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3(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孙诗/图)

艺术家只做50%

“他是谁?”来自耿建翌早年的一个作品。那是1994年,一日老耿外出,回家听邻居说,有位神秘陌生人来找过自己。于是他让每个邻居作为目击证人,提交了一份关于此人特征的手写陈述,并凭借记忆,画下该人的容貌。

于是老耿得到了六七份按着手印、签名画押的类似口供实录和嫌疑人画像的资料。有趣的是,不同邻居对同一个人的描述各异,有人注意到来客的“厚嘴唇、大门牙……”,而另一个人的关注重点却是“小花纹衬衣、黑色牛皮皮带”,有人说该人“目不斜视,看上去挺和蔼”,而另一个人的描述则是“长长的身体上,架着一个挺好玩的头,味道似长颈鹿”。

这种发出开放式征集、最终由多人共同完成、带有人类学样本色彩的艺术行为,是耿建翌的拿手好戏,也是他艺术语言中一个显性的语法。最广为人知的就是'85美术新潮之后,在1988年那次著名的“黄山会议”上,耿建翌向与会艺术家发放的表格。

“黄山会议”全名“中国现代艺术创作研讨会”,聚集了全国百余名观念较为先锋的中青年美术家和理论家,也成为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大展”的先声。组委会给艺术家发送邀请的同时,夹带着各种相关材料,其中有一份与会者名单,这让耿建翌灵机一动,他随即按名单上的地址,给每个人都邮寄了一份空白表格,要求对方填写。

与此次展览同名的作品《他是谁?》(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梁辰/图)

共有33人给他发回了填写好的表格。有些人大概误以为这是组委会的正式表格,就像他们人生中已经习惯的所有的表格一样,填得规规矩矩,比如侯瀚如,在“家庭人口情况、关系、职业及其思想倾向”一栏,他详细填写了每一位家庭成员的职位。另一些人,似乎已经洞察这是一个旨在解构的艺术行为,填得相当搞笑。比如吴山专,他填写的家人思想倾向:爸爸“很想钱、很节约、希望儿子成为名人”;妈妈的思想倾向则是“爱卫生、爱儿子”;哥哥“想做官”;弟弟“想做大哲人”。

在“最喜爱的人”一栏,吴山专填的是:女人。宋海冬可能受吴山专启发:除夫人外的其他女人。想了想仍觉不够精准,遂又在表格外添上三个字:“有劲的”——“除夫人外的其他有劲的女人”!

很多后来进入当代艺术史的重要角色,都在这份表格上流露出他们最初的性情。比如以思辨著称的黄永砅,表格上“最喜爱的人”一栏,他没有像别的艺术家一样填写“女人”,而是填写了“动物”,但在“最喜爱的动物”一栏,他填写的又是:“人”。当时黄永砅可能尚处在待业期,所以职业一栏是:“正在寻找”,而专长一栏填的是:“偏短”。

耿建翌《他是谁?》1994共26件手写文稿、速写、照片,A4。文稿每张29.7cm×21cm、照片每张20.3cm×15.2cm。Kröller-Müller (美术馆收藏,荷兰奥特洛/图)

一些人心思审慎,对表格起了狐疑之心,比如鲍加。他专门写来一封带有“中国美术家协会安徽分会”抬头的信件,按旧式竖版书写方式,询问“耿建翌同志”:“不解填写此表的起因及目的,特函询问,请抽暇复告,以便慎重填写。”

另一份极为特别的表格,来自一位不知名的艺术家,他把表格上每一个文字都用香烟烫掉了,包括贴相片处自己的脸,表格上空无一字,只留下一堆带着焦边的空洞。没人知道这份彻底“解构了解构”的表格出自谁手。没准儿,是老耿自己?

在后来的采访中,老耿说,当年也就是性子莽,胆儿大,拿着这些回收来的表格就去黄山会议的食堂里贴,到了饭点,就见一群艺术家围着表格在那里看,然后开始乐。当天耿建翌举办了一场证书发放仪式,给每位寄回表格的人颁发了一本大红塑胶封面的“88观众证书”,证书上有烫金大字:吃菜没有吃肉香。证书里写道:“由于您的合作,使每件作品得以最后完成。因而您将作为半个艺术家进入艺术史。特发此书为证。”

表格和证书在“黄山会议”上引起极大震动,艺术批评家王明贤在表格上“对你有重要影响的人和事”一栏中填:耿建翌与此调查表。但除此之外,老耿似乎对“黄山会议”并不热衷,尤其对会议上大家开始分山头排座次的苗头感到无聊。张培力说:“黄山会议上老耿做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完成了表格,我做的最大一件事情就是放了一个30×30的录像。剩下的时间我们都没怎么参与,我在黄山会议简直一句话都没说。别人说话的时候,我们在外头街上逛,街上有那种用气枪打气球的,我就去打枪,打了半天,打完了,回去发现他们还在吵。”

耿建翌《他是谁?》1994 共26件手写文稿、速写、照片,A4。文稿每张29.7cm×21cm、照片每

登录后获取更多权限

立即登录

校对:赵立宇

欢迎分享、点赞与留言。本作品的版权为南方周末或相关著作权人所有,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即为侵权。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