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联储银行前高级经济学家胡捷:不能污名化硅谷银行丨首席访谈③

美国银行差异化的特征很明显,但不是由于监管自上而下指导形成的,是自然竞争形成的。银行成立之初确实有一些大面上的约束,但具体做什么业务基本上是由银行自己选择。

美国的银行数目变化特别大。每年银行数目的减少远远超过倒闭家数,因为每年有100家以上的银行并购。储户基本没有感觉。

美联储此次兜底行为史无前例。如果不破例的话,这次的损失就是不可承受之重。这个信号就会立刻传递给其他中小银行,就会变成一个非孤立银行事件。另外,这次涉及的三万多家存户大部分是硅谷的创新公司。如果他们破产,基本上就把美国的创新中心毁了。

责任编辑:李鹤鸣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高级金融学院教授胡捷(受访者供图/图)

经过了两日议息会议后,美联储于北京时间2023年3月23日凌晨宣布加息25个基点,仍强烈致力于对抗通胀。但美联储对包括硅谷银行在内的银行危机事件表示出谨慎,措辞较之前有些软化。

事实上,曾经被追捧的明星银行——硅谷银行倒闭引发的连锁反应依然在发酵:存户继续把存款从小银行搬至大银行甚至购买黄金避险,很多人游说希望暂时把联邦存款保险范围扩大到所有存款,更有市场质疑硅谷银行这类仅服务于同一生态圈客户的特殊定位银行的生存陷阱。

南方周末新金融研究中心研究员为此专访了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高级金融学院教授胡捷。他还兼任上海高级金融学院(南京江北新区)金融科技创新基地主任,并曾在美国联邦储备银行任高级经济学家多年,负责金融经济研究和金融政策的分析与推荐;之后,曾分别在香港及新加坡等地的美资银行从事投行业务。

“旋转门的作用很有限”

南方周末:你在美国联邦储备银行工作过多长时间?你当时的职务是什么?

胡捷: 我在美国联邦储备银行工作过四年。美联储有12个独立银行和1个理事会,理事会在华盛顿,12个银行分散在美国各区。我在第六区的亚特兰大联储银行工作。我的职务是高级经济学家,这是经济学家序列中最高的一个等级。

南方周末:你的职责是什么?能介绍一下这个机构的决策机制吗?

胡捷:我们经济学家的任务就是帮助总裁分析经济形势并提出政策建议。一群分析员加上我们经济学家,每6个星期左右要做一件事:要形成一本褐皮书。这本书主要综述美国的经济形势,还有一些周边情况,形成四个报告,一个是宏观经济的,一个是地区经济的,一个是国际经济的,一个是金融市场的。我负责金融市场部分。

四个报告形成之后,就订成褐皮书交给总裁。这上面要附一张半页纸的政策推荐,如降息还是提息,提息多少,对下次会议决策的展望等。总裁去华盛顿开会之前,我们会先开一个会,我们坐在一起综述一下报告并做一些解释。这大概就是我的工作。

南方周末:你现在还会经常和前同事们联系吗? 

胡捷:我有机会参与货币政策的核心决策流程是一种难得的经历。我离开联储后去了投行。为了避嫌,我跟前同事的联系比较稀疏,因为他们接触联储内部信息。

南方周末:12位总裁和美联储主席的议息会议,是票决结果?

胡捷:12位总裁加7位理事共19人组成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每位成员都有发表意见的权力,投票权分配规则如下:7位理事各有1票,纽约联储银行因为负责市场操作,其总裁始终有1票,其余11位总裁中的4位有投票权,每年轮换。决策获得过半数投票即可通过,通常是协商后形成共识。

南方周末:美国金融机构高管也有去监管机构任职的现象。这会影响到监管机构的独立性吗?

胡捷:不能说一点影响都没有。但以我工作过的美联储来看,它的独立性是非常好的。因为整体制度约定了,旋转门的作用有限。

就拿美联储12个银行总裁的产生举例,首先是要产生一个9人董事会,这9个人又要分成A、B、C三组,A组的3个人来自于金融界,另外6个人不能来自金融界,这6人当中的3个人是当地实业界的人,包括社会共同选举、提名和认可,另外3个人是由华盛顿理事会任命,但是不能任命任何金融界的人。这9个人组成之后,其中非金融界的6个人可以去提名总裁,然后由大家来表决,最后由理事会批准。在这个过程中,3位来自金融界的人是不能投票的。各种制度叠加,加之又有很多专业人士盯着,旋转门的作用很有限。

自然竞争形成差异化定位

南方周末:美国银行业大概有多少家?怎么分类?

胡捷:在美国,在银行这样一个大帽子下,种类还真的有点多。我先分成两大类:一类称作银行,一类称作信用社。这两类目前的数据大概各占4000家。信用社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银行,它基本上不太做大生意,都是帮人管管钱,发工资之类,当然也会做一些零星的小额贷款。

按照监管体制划分,有一类银行注册在联邦银行,也就是注册在美国货币监理署(OCC)。我们有时候把它叫做国民银行,表示在中央注册的,大约有1000家;还有3000家左右在各州注册。

信用社的情况大体类似,但有自己的注册机构和提供存款保险的机构。1934年之前只能在州一级注册,之后也可以选择在联邦政府注册。

如果按照类型来分,有一类是Commercial Banks,一开始完全是 To B 的,后来也做一些 To C 的业务;还有一类叫 Savings Banks,就是社区银行,社区银行最早大部分都是注册在州里的;还有一类叫 Savings and loan Associations。

Commercial banks 是一类,数量比较多一点,Savings and loan Associations和Savings Banks这两小类,我们笼统地称作社区银行,它们大概合约1200家左右,在总共4000家银行里占了大概1/4。美国银行的大致版图就是这样。

银行做生意都是收存款、放贷款,管理的机制差不多,都有联邦的保险公司给它做保险,都会接受注册机构的监管,也接受美联储的监管和在必要时候的救助。

南方周末:银行是否也都是牌照制?

胡捷:美国的银行都是牌照制,只是各个地方的历史演进不一样。最早的时候,没有联邦注册这一说,都是各州自行其是,为本州的银行注册。1863年的时候国会通过了《国民银行法案》,设立了货币监理署,才开始有在联邦注册的银行。

南方周末:这么说,在美国货币监理署注册的银行是联邦政府管辖的银行。在发牌照时,监理署关注的核心条件是什么?它会主动给银行设定市场定位吗?

胡捷:第一是要有资本实缴;美国货币监理署在发牌照的时候对高管团队的审查特别苛刻,因为这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生意。

另外,也会鼓励银行差异化竞争,美国这种差异化的特征很明显,但不是由于监管自上而下指导形成的,是自然竞争形成的。银行成立之初确实有一些大面上的约束,但具体做什么业务基本上是由银行自己选择。

中小银行担负不起严监管成本

南方周末:市场各种分析在讲硅谷银行倒闭案时,认定它有一条“罪状”——硅谷银行曾成功游说国会把强制压力测试适用范围的门槛提高,从500亿美元资产提高到2500亿美元。它从此不用做各种压力测试。是不是很多中小银行都不在审慎监管的标准之内,也不用做各种压力测试?

胡捷:《多德-弗兰克法案》原则上一视同仁。但是当落地为一些具体监测指标时,这就取决于监管机构制定的细则。在制定细则时就有空间。有的银行觉得负担太重,因为要满足各种监管需求或上报等,这要花很多成本,有人认为这个成本太高了,一般的中小银行担负不起,就希望把相关的一些成本降低一些。

2018年,特朗普当政时期,他主导将每年强制压力测试的资产门槛提高到2500亿美元资产规模,这个规模之下的银行自愿做压力测试。

《多德-弗兰克法案》一晃也超过10年了。大家会有一些反思,会觉得当初是不是偏严?过程当中肯定是有拉锯战的,但具体哪一条细则,谁去游说了哪一条,这个情况肯定很多。但是跳开来,我觉得更本质的问题是《多德-弗兰克法案》出来以后,这十多年美国的银行体系总体来说是监管的比原来严多了,包括《巴塞尔协议Ⅲ》的落地和周期性的压力测试。

南方周末:中小银行注册级别低,又不愿意被严监管。中小银行每年倒闭现象比较普遍?

胡捷:首先,倒闭是任何一个行业的正常现象,银行业也不例外。一般来说,银行经营不下去了,被收购的较多。彻底倒闭的银行不多。

美国的银行数目变化特别大。历史上最高峰的时候,上个世纪30年代,大概有5万多家银行,现在已经不到1万家了。这个过程当中,并购发生很多。彻底倒闭的也有,每年都有几家,有时二十多家,2011年倒闭了92家,2012年倒闭了51家,2013年倒闭了24家,2014年倒闭了18家。到2015年,倒闭量就进入个位数了。但是每年银行数目的减少远远超过这个数,因为每年有100家以上的银行并购。储户基本没有感觉。

存户过于单一易大起大落

南方周末:但硅谷银行倒闭的影响比较大。是因为硅谷银行规模比较大吗?

胡捷: 一个是因为规模大,另外,硅谷银行倒闭的表现形式很戏剧性。有些银行自己看样子不行了,就会私下去勾兑,而硅谷银行是经营得好好的,从来没想到要卖,也从来没想到要被收购,然后就突然遭到了存户挤兑,这是任何一个银行都不愿意面对的特殊情况。

南方周末:这种仅服务于某一生态圈客群的银行,在美国多吗?有什么特别监管手段?

胡捷:作为监管方来说,对于银行的稳健性会有一个全面的要求。稳健性表现在多方面,其中一个方面就是存户的来源是否过于单一,如果过于单一的话,容易出现大起大落的现象。这也是压力测试时的一个考量因素。

但是从监管的条文上来说,有一些同质性不能特别好地去体现。经过硅谷银行这次事件,大家可以看到,硅谷银行的同质性主要是表现在融资周期上。这种事情可能在过去监管细则落地时,没能很好地体现出来。但是从原则上来讲,监管当局当然是会关注到存款的分散性和稳定性。

不能把硅谷银行所有作为污名化

南方周末:硅谷银行“投贷联动”的模式,在银行圈里挺受追捧。

胡捷:我认为,不能因为这次事件就把硅谷银行所有的作为污名化。硅谷银行其实在整个硅谷生态圈里面扮演了特别重要的角色。硅谷银行为这些创新公司提供的金融服务是很多传统银行不愿意做的,因为传统银行怕麻烦。硅谷1/3左右的初创公司,和硅谷银行都有开户的关系,甚至还有贷款的关系。

投贷联动模式是硅谷银行提供贷款,其母公司下辖的PE/VC提供股权融资,风险隔离是合规的,客观上为初创型公司拓宽了融资途径,且多年来硅谷银行在这个模式上也是盈利的,与本次硅谷银行的流动性危机没有关系。

南方周末:商业银行如果仅服务于一个生态圈的话,生态圈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特征。这种风险可以避免?

胡捷:我觉得这次事件说到底其实是一种疏忽,是风险管理上一个可避免的错误导致的。这次事件的原因是存户大起大落,而这种风险是可以避免的,如果因此就不做同质化客户的生意,未免太决绝了。

把钱如何去用,银行应该谨慎一些,要充分考虑流动性风险、违约风险和利率风险。因为这样的存户特征,那就意味着他们提款的要求也会比较迅猛,所以做投资的时候就要注意能够尽快变现,选择流动性好的进行投资。

另外,还需要投资违约可能性低的产品,国债符合标准。但所有固定收益产品都有利率风险,如果美联储提息了,持有的产品会贬值。

基于对这三类风险的考虑,买国债等债券,其实有效地规避了前两个风险,但利率风险仍然存在。

一个可行的方法就是去对冲利率风险,可以买一些利率期货;还可以做利率掉期,将固定利率的产品进行掉期,变换成随行就市的浮动利率。但是这些硅谷银行都没做。我觉得银行低估了这种需要的可能性。硅谷银行是一个好银行,挺可惜的,但是我觉得它还是会存留下去。

以存款保险确保平安

南方周末:美联储此次兜底行为史无前例。硅谷银行并不是一个系统重要性银行。这种破例的必要性是什么?

胡捷:真是破例的一次。我认为这个破例是对的。如果不破例的话,这次的损失就是不可承受之重。硅谷银行排名第16,影响力很大。如果严格按照存款保险规定,只有3%存款得到了保障,97%存款不受保障。这个信号就会立刻传递给其他中小银行,就会变成一个非孤立银行事件。

另外,这次涉及的三万多家存户大部分是硅谷的创新公司。这些公司拿不到钱,就会直接面临停工,大部分会破产,而且还会辐射出去,会有更多相关的公司受到牵连,那基本上就把美国的创新中心给毁了。

南方周末:法律在美国不是一个特别不可动摇的事吗?

胡捷:美联储的这次“兜底”也不算是法外行事,因为保障金融体系的稳定和不出现系统性风险,是所有监管者的终极使命。

在这个使命之下,有合法的救助工具。实际上美联储并没有自己直接掏钱给存户,而是借钱给银行,借钱的话,是要拿银行现在的资产做抵押,现金也是专款专用,拿现金也是只能支付给存户。

南方周末:据传,美国正在研究暂时把联邦存款保险范围扩大到所有存款的办法。情况已经这么危急了吗?

胡捷:有些人提出,既然已经出现这样一种救助模式,是不是干脆一竿子把25万往上提到无限。我觉得,没有必要。当银行出现流动性危机的时候,包括像这次硅谷银行危机时,无限量的流动性供给保障所有存户都能百分之百拿到自己的存款,这个目标仍然是需要的。

然而,这个目标并不需要提高存款保险金的上限来达成。事实上,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举措就是美联储出手就可以了,通过借款就可以解决,并不需要以存款保险的法律形态达成效果。

南方周末:尽管美联储、美国联邦存款保险公司等都祭出史无前例的救助手段,但储户还是把存款搬向大型银行或者购买黄金避险。

胡捷:如果像我这样了解美联储,就大可不必这么做,在家睡觉就行了。但是如果我的父母去银行排队取钱,我特别支持,他们不取回来心里肯定难受。美国很多老百姓的金融常识还是绝对贫乏的。而且,二级市场永远有70%的情绪成分在里面,情绪还没有宣泄完,干脆先逃为敬了。我感觉一定要经过市场的这种宣泄以后,储户慢慢心情才会平复下来。

同质性检验监管会更周密

南方周末:有一句名言:厨房里可能不止有一只蟑螂。您的判断是什么?

胡捷:陆陆续续有几家银行倒闭,这不奇怪。刚刚我也说了,每年美国有部分银行倒闭,其实是有一定的普遍性。我觉得,仅仅美联储加息这一个因素不至于导致大量银行出现流动性问题或者亏损的问题。我刚才也提到,2008年金融危机后,美联储对银行的监管、《巴塞尔协议III》的实施、压力测试等,做得还是比较到位的,所以银行业总体还是比较健康的。但现在在这种恐慌情绪的笼罩之下,任何一个孤立的事件都会被放大。

南方周末: 新一轮更强有力的监管会不会到来?

胡捷: 我觉得不会再出现《多德-弗兰克法案》这种一揽子改革,但是可能会针对这次硅谷银行暴露出来的具体问题特点,做一些补救的措施。我觉得以前是疏忽了隐藏在硅谷存户背后的同质性,那以后的同质性检验,可能要做得更加周密。

救助不涉及扩表

南方周末:美国财长耶伦说,与硅谷银行破产有关的任何损失都不会由纳税人承担。但有观点认为,最终的债务重组还是会有超发货币,美联储的资产负债表还是会扩张。这与2022年一直的缩表相反,甚至几天就对冲了2022年缩表规模的全部。你怎么看?

胡捷:如果咱们不涉及数据量级的话,这个观点是对的。但如果看具体数据的话,这个观点应该就站不住了。

因为这次救助硅谷银行估计的量级就是百亿美元的量级。现在美联储的资产负债表规模是8.3万亿。通过直接给银行贷款,向经济体系额外注入100 亿对于存量的8.3万亿是九牛一毛。

还有一种操作选项,就是美联储可以将自身表内的资产在公开市场上卖掉,等效于从别人手里收回美元,然后再拿着这笔钱借给硅谷。这个过程其实经济体系里面并没有增加货币。

这两种操作,一个对货币的增量太小,另一个根本没影响。

而且货币发行后对经济的影响,最终的观察指标是美国的CPI,如果美国CPI没提高,那其实对老百姓没有影响。

存款首度减少不构成系统性风险警示 

南方周末:最近,一些超大型和大型投资二级市场的金融机构负责人称,2022年上半年开始至今,美国银行全行业存款下降,而且是本世纪以来首度出现这种现象。这些声音以存款持续外流现象为因,呼吁监管机构出手救市。美元利息这么高,难道真是存款外流? 

胡捷:美国银行业总体存款余额下降,乍一看,似乎是存款因流出而减少。但事实并非如此。 

实际上,它是货币总量减少导致的一个现象。美国存款总量减少是因为货币总量减少而导致的。 

货币总量包括两个组成部分:第一部分是央行量化宽松之后直接生产出来的基础货币,也就是央行货币;第二部分是派生货币,是由商业银行通过发放贷款而产生的额外存款。这两部分加在一起就是广义货币。2022年,连续加息之后,广义货币同比增长首度出现负值,为-1.3%,而2023年1月为-1.7%。而M2以住平均增长率在7%左右。 

央行缩表,意味着2022年基础货币减少了。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加息,贷款需求减少,派生货币也相应减少了,存款跟着相应就减少了。这并不是所谓的存款外流。 

南方周末:难道这真意味着有潜在系统性风险? 

胡捷:存款减少肯定会对银行业造成压力,但不构成行业性大问题。因为监管机构特别关注银行两大类健康指标,包括资本充足率和流动性覆盖率。如果盈利不佳,会直接侵蚀它的资本充足率;如果存款流失过快,会影响流动性覆盖率。目前至少从静态的角度看,银行业的这两个指标还是非常健康的。因此,这不至于构成系统性风险警示。 

南方周末:金融机构高层这么发声有自己的目的? 

胡捷:华尔街用屁股发声,美联储用头脑决策,包括他们最近呼吁降息。

校对: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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