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梆:创造故乡
“尽管雨滴汇入溪流的运动,较之于时代的电闪雷鸣,是如此微乎其微,但我却偏爱它的微小”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责任编辑:周建平
于内心而言,过往的生活就像是泥塘,王梆满脚泥泞地踏过去,直至踩上新土地,泥浆变成了可以耕作的土地。
12年前, 王梆漂泊在伦敦,身兼“穷人”、“移民工”和“外来女”三重身份:表面上是某中文杂志的特约记者,游走于巴宝莉新装发布会、泰特美术馆或英国国家芭蕾舞团之间,实际上是住在贫民区的有色人种,是摄政王大街古董表店专拉中国游客的售卖翻译,是大雪天上门服务的“中华神推”。
在不同阶层之间换脸求生,塑造了王梆这12年里最关心的问题:人如何才能有尊严地活着?
物质生活的贫瘠很快过去,王梆延展了提问:人如何有尊严地变老?远离故土的飘零感没有因为过起英式生活而消失。为了对抗“空心”的焦虑感,她以居住地为中心,画了一个直径30英里的圆,耕作土地、拜访乡里、参与社团,如蜗牛般一点点丈量“附近”的全貌。
这些发生在“附近”的具体行动,令王梆建立了在地的私密关系,化解了“无乡的焦虑感”。如同雨滴与溪流的汇合,人们身上那用“观念”织成的防弹衣被脱下。他们抛开成见,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抵抗自身的原子化和孤独。
尊严与在地造乡都被王梆记录在《贫穷的质感》一书中,该书于2022年春出版后备受好评,截至9月已加印4次。她以“英国观察”为切入点,记录了贫穷与制度、乡村与城市、脱欧与留欧等一系列社会现实问题。《贫穷的质感》出版三个月后,人民文学出版了王梆的短篇小说集《假装在西贡》。
面对王梆,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要离开广州,去伦敦经历贫困、创造故乡?
生锈
检查结果显示,王梆的免疫功能出现了一些问题。尽管治疗效果颇佳,但她比过往更容易感到疲惫,比如每日的跑步里程从10公里变成5公里;比如曾经热爱的挖土——在一块如篮球场大小的廉租自耕地上播种、收获——被迫搁置。
最早出现的病征是皮疹,为了避免皮肤与衣物摩擦加剧不适,王梆去年秋天休息了三个月。“我怀疑是因为没有运动,所以身体才变得糟糕。我一直认为,如果你每天都做一件事,你就会有一个时间表,就像练琴一样。但如果你停下来,你身体就会各种生锈,变成被废弃的机器。”王梆说。
在采访中,王梆几度以“生锈”作比。她解释,自己加入民间互助组织,是因为必须找个地方做点事,发挥自己的能力。“你不能把我放在一个没有自我、没有自主权的环境中,那我就成了废铁,所有的心气和能力都会被磨掉。”她谈到年中美国堕胎法案引发的争议,强调个体对自身权利的争取应当持续不断:“就像是一把剑,不磨就会生锈。”
如果不离开故土,王梆的人生或许会生锈。借用费兰特的比喻,正是从幼年开始,父母就把“顺从”像衣服一样缝在女儿身上。王梆所做的,就是脱掉“顺从”,穿上更适合自己的衣服。尽管这是自我解放的积极行为,但仍然会让人感到痛苦。
14岁时,王梆离家出走,偷了父亲一个月的工资和母亲的几件漂亮衣裳。她幻想自己是孤儿,坐大船南下广州,在街上晃荡数日,藏在女厕所过夜,遭遇了坏男人的骚扰。“虽然不是非常严重,但那一幕却像噩梦中最肮脏污秽的厕所,永远留在了记忆之中,”王梆说。
记忆里也留下了母亲的质问:“为什么?我们哪一点亏待你了?你竟要离家出走?你怎么这么贱?走时还偷了我的衣服?”
“我生活在一个非常父权和厌女的环境中,一个极度家长式的家庭。父母对我从小到大的教育就是服从,如果你违反了父母的规划,就被认为是无药可救、冥顽不化。”
“我成为今天的我,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把原来那套体系抛在后面。”王梆说。
2010年,王梆前往伦敦,加入她的制片人的工作室。是年,她36岁,在“三十而立”的围剿中反复闪躲。“想到回国可能又要面对自己多年来一直不愿面对的一些问题,于是便起了留在英国的念头。”她说,“打不赢我就跑吧,越远越好。”
去伦敦前,她做过记者,也是自由撰稿人、编剧和纪录片导演。她出版过小说集和随笔集,也得过一些奖。她居住在广州自购的一间小公寓里,有许多喜爱文化艺术的朋友。可在伦敦待半年后,她拿着仅有的一千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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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赵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