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树欲静而风不止

老夫子急眼了,忙不迭用嘉定方言声明再三:“我不是说我好,也不是说周扬好,我是说我不好,周扬也不好,我比不好的周扬更不好。”绕口令似的“葛派”言语惹得怒目金刚的工宣队也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往事与随想

本文作者(左)与葛传槼(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后人也有把最后两字改作“不待”的)—— 这原是孔子问皋鱼何故号哭时,弟子的回答,表达的是子女报效养育之恩不及的愧疚。后来一位伟人推陈出新,只用前半句,意指阶级斗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因为迭次运动,阶级敌人越剿越多,从地、富、反、坏、右五种人,一路打到排行第九的普通知识分子,这半句话于是也就风靡全国,深入人心。凡是领导阶级斗争的人,即便他是半文盲或文盲,念叨这半句,莫不流水行云,心口都不会格楞一下的。
    我这儿倒有个给这半句话做一脚注的适例。
    “文革”期间,我们受命编《新英汉词典》。那时做文字工作都要以“革命大批判”开路。领导词典组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便把几部“文革”前编成出版的旧词典当作靶子,每部词典以20页为一单元,打发编写人员各人负责一个单元,从中剔剥出封资修的毒素来。翻开郑易里老先生那本《英华大辞典》,在第一页a,an条下便赫然出现“我们需要一个林肯式的人物”这样的例句,于是即刻招来诘问:这儿“到处莺歌燕舞”,需要林肯,想干什么?何况林肯这家伙代表美国北方的资产阶级,比南方的农场奴隶主更加伪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古已有之的谚语和老话,也被一一“揪”了出来,狠批之后,被改写成诸如“‘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客观唯心主义的梦呓”之类的中国特色英语,明知譖慝浮言,无人入耳,更何况就此浪费篇幅多多。五位革命导师中曾经排行老四的斯大林说过,“语言是没有阶级性的”,这话也要用毛泽东思想的显微镜和照妖镜好好重新审视一番。编写组内的葛传槼先生虽然戴着“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其实是位不问政治的“字迷”老好先生。在他的《英语惯用法词典》里,例句大多涉及衣食住行或者吃喝拉撒睡的日常生活,实在剔剥不出多少“毒素”来,可葛在他那部“流毒甚广”的词典前言里说过,英文句子里出现老王、小梅这样的专名,总觉得不如Henry、Helen等自然,那就批他的“洋奴哲学”。葛先生本人受命批判周扬等“四条汉子”。老先生急着想自保过关,说是因为世界观没改造好,思想与周扬们一致,所以早在走资派下令以前,自己就在走资本主义道路了。葛的自我批判被认定是为周扬们开脱,于是又是一顿猛批,批得老夫子急眼了,忙不迭用他的嘉定方言声明再三:“我不是说我好,也不是说周扬好,我是说我不好,周扬也不好,我比不好的周扬更不好。”绕口令似的“葛派”言语惹得怒目金刚的工宣队也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十年过后,我们正编一部规模更大的《英汉大词典》。某日,突接命令,要全组停工数日,专为“文革”产品《新英汉词典》作一次“消毒”手术,具体的做法是把《新英汉词典》化整为零,分解作20页一个的小单元,单元分派到人,逐字逐句细读一遍,把其中带“文革”余毒的内容剔剥出来,删除之后,代之以字数大致相当且最好是摘引自英美辞书的“超时空”中性内容填充。当年那些带有“文革”时期中国特色的自写例证,如“批判刘少奇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反对苏修、美帝争霸世界”、“斗私批修”等当然在剔除之列;而用科学的语言显微镜和照妖镜一审视,其他问题也层出不穷。这些“问题例证”中,有的英语佶屈聱牙,有的内容暴慢乖戾,如“喜儿打了地主一记耳光”、“半夜鸡叫说明地主的贪婪”,不看英语表达,光读汉语译文,谁能想象如此迂怪不经的东西会出现在英汉词典中?剔剥还算容易,后续的填空可就难了,量体裁衣,隐括通变,弄到最后虽说没开出天窗,书还是在一定程度上破了相的:动手术处,字符时显稀疏不匀。幸好,《新英汉词典》编写过程中,大家还曾设法“曲线救书”,尽量保证了工具书的实用性,这才没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上烦扰则下不定”,或者用平实大白话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同样是20页为一单元,同样要求剔剥毒素,受命操作的又是基本上同一批人——这实在是历史的嘲弄。由此也不难看出“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半句话当中的“树”和“风”,从真实意义上说,各指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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