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骏:“从零变‘英雄’”,中国绿色金融弯道超车的故事
中国金融学会绿色金融专委会(绿金委)主任马骏回忆说,“2015年,我们(国内)严格意义上还没有绿色债券市场,但到了2016年年底的时候,我国当年发行的绿色债券总量就变成全球第一了。那时,有国外的朋友向我笑言,‘在短短一年内,China grew from zero to hero。’我们的绿色金融发展的起步比发达国家晚,却在较短时间内取得了迅速发展。”马骏说,“到目前为止,我国的绿色信贷已经达到20万亿人民币,稳居全球第一;中国主体发行的绿债余额达到1.5万亿人民币,在全球排名也在第一或第二(取决于不同的界定标准)”。
这是有关中国绿色金融事业“弯道超车”的故事,而马骏亲眼见证了整个历程。马骏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过程中,除了回顾我国绿色金融发展的历程之外,还对中外绿色金融发展的模式进行了对比,讨论了“转型金融”将如何引领绿色金融各要素的改变,以及构建防范“洗绿”风险的三道防火墙。
中国的“自上而下”与发达国家的“自下而上”路径
国内对绿色金融问题的关注可以追溯至2013年。
马骏回忆,早期社会讨论绿色金融问题,更多地是谈环境污染。2013年、2014年国内雾霾严重的新闻不时成为热点,像脱硫、脱硝这类清洁煤项目也是改善环境的重点。马骏2015年牵头绿金委起草了第一版国内绿债目录,主要包括了这类治理环境污染(包括大气污染、水污染、土壤污染)的项目。“在绿色金融发展的早期”,马骏说,“污染防治类的项目占到了全部绿色金融流量的60%以上”。
近年来,伴随双碳(碳中和、碳达峰)目标的确立和落实的不断深化,绿色金融项目的投向也出现重要的改变,绿色金融发力的主要领域越来越聚焦到“双碳”问题上。“2021年,约2/3的绿色信贷实现了减碳效果,应对气候变化已经成为最重要的绿色金融支持领域”,马骏说。
2016年8月31日,由央行等七部委联合出台《关于构建绿色金融体系的指导意见》,标志着中国绿色金融事业拥有了自己的“体系”。意见出台标志着中国绿色金融事业快速发展起步,数据显示,仅2021年,我国信贷的增长率达到33%,绿色债券的发行量增长170%。截至2022年,我国绿色信贷市场已经位列全球第一,债券市场位列全球前三。根据绿金委2021年发布的一项研究显示,未来30年在碳中和大背景下,我国绿色低碳投融资的累计需求会达到487万亿。
在马骏看来,若要论我国绿色金融与国外最大的不同,要数早期发展路径的迥异。
他认为,发达国家绿色金融起步比我国至少早十年,但国外早期的发展模式是“自下而上”,是由金融机构自发地推动,如养老基金、保险机构等长期资金出于长期主义的考量,自觉参与绿色与可持续投资、建立行业标准。私人部门推动的好处是会产生许多产品、工具和方法,所谓百花齐放。但由于私人部门要在标准、披露等领域达成共识面临许多困难,也没有政策激励,因此初期发展较为缓慢。在缺乏政府协调的情况下,私人部门主导的绿色金融市场推出了太多不同种类、互不兼容的标准、披露模板、ESG分析方法和评价工具,有时让市场参与者“不知所措”。
而国内主要是通过“自上而下”的模式,比如最初由人民银行牵头起草绿色金融指导意见、监管部门发布绿色信贷统计标准、绿色债券发行指南和披露要求,有官方背景的绿金委编制第一版的绿债目录等,很快形成了一系列标准和规范;人民银行和地方政府又推出了一系列激励机制(如低成本的央行资金、地方政府的担保、贴息等),迅速调动了金融机构和绿色企业参与的积极性。
当然,在不同情景之下,“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模式都有各自的优势和短板。马骏说,最近几年,这两条路径在“逐步融合”:中国也开始注重投资者教育和能力建设,以提升投资者驱动绿色金融的力量和产品创新能力;一些发达经济体也开始建立官方的、强制性的界定标准、披露要求,并推出政府激励措施。马骏说,“去年,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G20可持续金融路线图》的编制过程中已经就“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模式中产生的多种良好实践达成了共识 ”。
转型金融将推动绿色金融内涵的改变
按照绿色金融指导意见内容,绿色金融的核心可以分为四大支柱,一个是标准,一是披露,一个是产品体系,一个是政策的激励机制。
早期绿色金融关注的焦点在于“环保项目和接近零碳排放的项目”,双碳目标下的绿色金融则应该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即要不断扩展,以有效地支持高碳经济活动向低碳转型。
比如在绿色金融的标准上,未来不光要有传统绿色金融(主要支持纯绿或接近纯绿的项目的金融服务),还需要有转型金融的标准。所谓转型金融,是指支持高碳企业向低碳转型的金融服务。
在披露领域当中,未来要强化跟气候相关的信息披露。过去更多强调的是环境污染相关的信息,如项目减排了多少大气污染、污水和固废等。未来要更多地披露企业的、金融机构的碳排放相关信息,才能为金融支持“可信的”减碳活动提供基础。
“与气候风险相关的敞口信息也是披露的重点。”马骏介绍,比如银行拥有的煤电、钢铁、水泥、铝业等等高碳资产敞口(资产规模)是多少?这些企业如果不转型,银行未来的不良资产率会上升多少?这些都是未来披露需要强化的方面。
在绿色金融产品规模方面,中国已经做到了全球领先,截至2022年3月,我国绿色信贷余额达到18万亿,拥有全球最大的绿色贷款。过去6年内共计发行2万多亿的绿色债券。据不完全统计,基金领域我国至少有700只绿色基金。
未来还要有更多与可持续绩效(如碳排放)挂钩的金融产品,比如和减碳挂钩的贷款、债券,这些金融工具的利率主要与企业减排的效果挂钩,如果企业减排效果好、超预期,利息就下降,否则就上升。
“政策激励”方面,除去要用碳减排支持工具、担保、贴息等措施去鼓励那些高碳行业转型低碳之外,还可以考虑一些非传统的工具。比如可以将电价作为激励手段,通过为转型企业提供较低电价的方式来鼓励高碳企业转型。地方政府还可以用新能源指标当作激励,即支持那些有动力、有能力进行低碳转型的企业。
防范 “洗绿”的三道防火墙
绿色金融的本质是,通过降低融资成本和提高资金的可获得性,来支持和加速绿色低碳的经济活动,包括高碳活动向低碳的转型。
马骏认为,如果高碳行业的低碳转型得不到金融支持,会产生诸多不良的后果。首先高碳行业的减碳行为需要金融支持,如果因为资金问题而出现转型失败,会延误长期双碳目标a的实现。其次,如果这些高碳企业因为转型失败而破产,会进一步演变成坏账,影响金融体系稳定。由此带来的还有企业倒闭、裁员等,也会影响社会稳定。
一方面要加大对绿色与低碳转型活动的支持,但另一方面也要防止一些企业利用绿色金融概念“漂绿”“洗绿”。“洗绿”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企业以绿色项目名义向金融机构筹资,最终却不用于绿色项目。二是通过虚假认证、披露等行为,将不符合标准的项目冠以绿色之名进行筹资。未来可能出现的一种新问题是“洗转型”或 “假转型”。
在马骏看来,洗绿产生的原因,从监管角度来看,是缺乏明确的标准、细致的披露要求和高质量的第三方认证机制。
所谓标准,主要指的对绿色经济活动的界定标准。一些高层次(high level)的、原则性的界定标准,不具有太大的实操性,很难防住洗绿。通过各国不断地实验、交流,一些在绿色金融领域领先的主要经济体已经形成了共识,就是要有比较详细的“绿色(可持续)金融分类目录”。这方面,中国和欧洲走在国际前列,而且已经形成了中欧都认可的《共同分类目录》(Common Ground Taxonomy)。
在披露环节,应该要逐步走向可持续信息披露要求的强制性,即按照规定的内容、时间来披露,还要保证披露的可靠性,即披露的数据不能虚假。目前全球范围内要求强制性披露的国家还不多,但向这个方面推进的意愿是一致的。
要规避洗绿风险,还需要依靠独立的、高质量的第三方认证。据马骏介绍,在2016年我国成为全球最大的绿债市场之际,业内就同时涌现十几家绿色债券认证的机构。这种情况也对认证机构提出了考验,如何在价格竞争的同时,不降低绿色认证的质量。
“洗绿问题是会持续挑战绿色金融市场的一个风险。这些问题,包括未来可出现的新型洗绿活动,需要(监管)不断去识别,并采取措施加以解决。”马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