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蛹成蝶: 张謇和他的南通

1895年,豆剖瓜分的艰危时局下,三个旨在救亡图存的中国人走上了三条迥然不同的路。

一条是变法救国。他叫康有为。这一年,他倡导了公车上书。

一条是革命救国。他叫孙中山。这一年,他发动了广州起义。

一条是实业救国。他叫张謇。这一年,他以丁忧为名,辞去翰林院编撰,从北京回到老家通州(今江苏南通)。

彼时,三个人中,张謇的名气要大过康有为和孙中山。

(本文首发于2022年8月11日《南方周末》

责任编辑:杨嘉敏

暮春,暖风轻柔,从长廊那端悠悠地吹,吹得窗帘坠子轻轻地晃。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老别墅二楼,一团明亮的阳光从窗口涌进来,追光般地定在木地板上。大半个下午,别墅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站在房间角落,透过玻璃罩,长久地注视着展柜中,一砣看上去灰中带黑,密布若干小孔的东西。若不看说明,我以为是火山石。

但“火山石”下面的文字说,它是一砣玻璃渣。这砣来自1904年的玻璃渣,见证的是一家玻璃公司的失败与倒闭。当年,耗费了八十万银元之后,由于技术不过关,玻璃公司出产的玻璃,全是废品次品,不得不关张歇业。玻璃公司的老板把玻璃渣精心收藏起来,并标以“八十万元之败绩”的铭牌,作为对自己的警醒。

一个人和一座城市化蛹成蝶的故事,或许,我们可以从这砣价格昂贵的玻璃渣说起……

状元

1894年,是张謇作为一个传统读书人所能抵达的最耀眼、最显赫的高光时刻。

那一年,他高中状元。

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中国,科考如同万马千军过独木桥。得中进士,已属人中龙凤;而作为进士中的一甲第一名,其荣耀,宋代的尹洙说过:即便统兵十万,收复失地燕云十六州,到太庙奏凯歌,也比不上状元及第那么荣耀。

长江口的常乐,距上海仅一个小时车程。得地利之便,小镇高楼林立,工厂密布。但是,最令镇人自豪的,或许不是发达的经济,而是深厚的文化底蕴——镇口的牌坊,大书四字:状元故里。

1853年,张謇出生于长乐。

不过,那时他不叫张謇,他叫吴起元;后来,他又叫张育才。二十多岁以后,才有了张謇。

张謇 (IC Photo/图)

十九世纪中叶,虽然鸦片战争已打开了天朝大门,西风正在东渐,洋务运动正在兴起,但对广阔而闭塞的农村来说,恐怕很少有人感觉得到自己正在经历千古未有之大变局

世隶耕的张謇家族即如此。

自张謇上溯几代,张家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由于张謇的祖父入赘吴家,是以张謇的父亲和张謇本人都跟着姓吴。这也是他最初的名字吴起元的来历。

张謇的父亲既种田也做点小生意,同时还多少读过一些书,是几代人以来第一个粗通文墨的人。正因为经济上稍好于其他完全依靠从土里扒食的农民,加上走南闯北,张謇的父亲深刻认识到学而优则仕才是人生正途。于是,他在家设置私塾,延请先生教张謇几兄弟读书。

尽管张謇后来高中状元,但在万马千军过独木桥的科考路上,他并非一帆风顺的学霸。十五岁,他首次参加县试,不中。先生严厉责备他:如果一千个人去考试,录取了九百九十九个,惟一一个不录取的就是你。话说得很重,张謇深受刺激,他写下“九百九十九”五个大字,贴在私塾的窗户上、墙壁上和蚊帐顶上。从此“醒即起读,夜必尽油二盏,见五字即泣,不觉疲也”,终于在第二年考中秀才。

张謇家族数代以来无一人有功名,属于所谓的冷籍,没有报名参加科考的资格。当时通行的办法是冒籍,就是冒充某个有功名的家族的子弟。经先生牵线,张謇认如皋张某为祖,改名张育才,到如皋参加考试——略相似于当代的高考移民。不想,张某以此要挟,不断向张家索要钱财,以致张家负债累累,几乎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

张某的勒索持续数年,其间,张謇还因此被拘扣于如皋学宫三个月。此事对张謇打击极大。他撰文回忆说:“十八岁后,受通如伧父之辱,故在青年未尝一日高兴”。三观形成之际,遭遇如此挫折与屈辱,这对张謇的影响难以估量,它使张謇养成了忍辱负重的坚忍和绝地反击的勇敢。

忍无可忍的张謇主动找到官方说明情况,请求斥革他冒籍考取的秀才,同意他回南通考试。幸而,张謇遇到了人生最早也是最重要的伯乐,即时任南通知州孙云锦。在孙的帮助下,经礼部核准,张謇划归通州本籍。

尤为重要的是,孙云锦慧眼识珠,发现这个为“高考移民”而苦恼多年的青年才华横溢,于是将其延请入幕。以后,又把他介绍给淮军将领吴长庆——吴幕中,张謇结识了另一个青年,并应吴之命,指导这位青年作文。此人即大名鼎鼎的袁世凯。

中秀才后,张謇六次省试,方才中举;中举后,四次会试,均名落孙山。其时,张謇年过四十,对科考已经绝望。

不想,1894年,慈禧太后六十大寿,开恩科试。张謇的三哥恰好在京城出差,写信要张謇进京应试。张謇心如止水,然而年已七十六的父亲却眼巴巴盼着儿子金榜题名。不忍违背父命的张謇只得不太情愿地参加了第五次会试。试前,他连考试的笔墨都没准备,临时向朋友借用;礼部放榜时,他根本不关心。

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四十一岁这年,已经对科举完全绝望的张謇,意外抵达了科举的巅峰:状元。

张謇书画作品 (IC Photo/图)

与许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专注于科举的传统读书人不同;张謇中状元时年过不惑,在这之前,他既执掌过多家书院,还在几位官员手下做幕僚。尤其在做吴长庆幕僚期间,他跟随吴长庆进军朝鲜,既是清军平定朝鲜大院君之乱的见证者,更是亲历者和参与定策者。因此,张謇对他所处的社会,他所处的世界,其识见与视野均远迈同侪。

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的大背景下,状元—宰相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终极理想。张謇已中状元,并选在了翰林院。在宰相大多由翰林出身的传统中,张謇离终极理想仅有一步之遥。

显而易见,旁人眼里,张謇的人生铺满锦绣,未来不可限量。

孰料,刚在翰林院编撰任上几个月,张謇就以丁忧之名离开了冠盖云集的京华。他回到南通,下决心换一种活法。为自己,也为国家。

导致张謇改变人生之路的事件有两起:其一是中日甲午海战。日本这个一向师事中国的东邻小国,竟然把巨无霸般的大清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得签订城下之盟。此事对国人心理的震动,远远超过了两次鸦片战争。几乎所有有识之士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我们这个老大帝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以数十倍于日本的人民和土地,竟然遭遇如此惨败?要拯救积贫积弱的中国,该从哪里下手?

其二是一起偶然事件。甲午年的某一天,慈禧太后从颐和园回宫,天降大雨,北京虽是首善之区,街道同样是泥地。雨中,街道积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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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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