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我不是刻意怀乡

这个人来了,跑了,又回来了,突然又碰到了。在许鞍华看来,这就是“后现代”——大家“都是在这种状况里继续做一些事,找一条路”。

  金庸看完《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以下简称《姨妈》),建议把片名改为《姨妈在上海》或者《阿姨的投资》。但是前者只反映了一半剧情,而后者只是姨妈生活的一个小侧面。

  编剧李樯还是觉得“后现代生活”最贴切,“后现代生活是最鱼龙混杂的那种感觉,像现在流行的混搭一样,你可能穿着牛仔裤,上面又穿着对襟大袄,就是很当下的生活。”

  《姨妈》有点讲到这种感觉:这个人来了,跑了,又回来了,突然又碰到了。在许鞍华看来,这就是“后现代”——大家“都是在这种状况里继续做一些事,找一条路”。

  虽然否认《姨妈》的自传性质,但许鞍华觉得对“姨妈”的心态特别懂。电影中姨妈在街头骂人家不守公德,现实中她也常常骂别人不去排队。

  许鞍华觉得自己受六七十年代的嬉皮、理想主义、不爱物质、不穿鞋那种文化的影响最大,相信爱、和平,奉行艰苦、朴素,主张公平、廉洁;到了21世纪,却有些格格不入,“老是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以前那一套不对了,可是新的一套又抓不住。”

“最悲伤的生活不过如此,最幸福的生活不过如此。”《姨妈》的宣传海报如是说

前“大片”时代

  《姨妈》前半段发生在上海,后半段故事拉回鞍山,外界都以为许鞍华借此怀乡。她解释这并不是刻意为之,当年离开鞍山的时候她只有2个月大,记忆为零——是美工选景时,挑中了那个地方的重工业气息。六十年后,许鞍华随着剧组第一次回到鞍山,“我说我好像记得这些地方,把他们吓了一跳”。

  许鞍华说她的经历跟“姨妈”有很多不同:她母亲是日本人,在东北嫁给了一个国民党的文书。许鞍华出生后,3人迁到澳门,跟祖父祖母住在一起。许鞍华5岁念完幼儿园,搬到香港,祖父母则在1959年坐船到广州。

  父母希望许鞍华读理科,因为当时最有前途的职业是医生和律师,结果许鞍华理科成绩不好,最终去香港大学念了英文系。

  许鞍华的校园生活可谓“现代”,1967年,她成了最早戴隐形眼镜的一批人。那时许鞍华长发披肩,只是不穿女生流行的紧身短裙——因为嫌腿胖。过了一两年,学校兴起嬉皮风,许鞍华又穿起了印度式长衫,上面有扎染的大花,配牛仔裤和球鞋。

  她在学生剧团管道具,在校园话剧里跑过龙套,她最得意的是自己设计海报——其他学生还只是用文字印宣传单时,她就用杂志上的图片来拼贴想要的效果。她的海报在学校里也因此很有名,“他们都是求我,我才做的。”

  1975年,许鞍华得到了第一份工作:给胡金铨做英文助理,工作类似于秘书,包括扫地这类杂活。3个月后,胡金铨的武侠片《侠女》获得戛纳电影节技术大奖,他去戛纳的两三个礼拜里,许鞍华无事可做,父亲就带她去见了无线电视台的高层。无线对许鞍华很满意,告诉她:如果来,下个星期就给她一部车,一个工作队,就可以开始拍东西了。

  许鞍华真的得到了一部车和一个工作队。进了香港无线,她过上了“每天不停”的生活,那时香港无线要跟亚洲电视竞争,亚视拍“十大奇案”,无线就拍“廉政公署”。许鞍华也拍了很多警察题材和香港的奇风异俗,跑遍香港大街小巷。

  自从在电视台工作后,许鞍华几乎没再穿过裙子,为了容易打理,头发也越剪越短,半年后,老友碰到她非常吃惊,“因为我胖了差不多15到20斤,衣服都穿得宽宽大大,然后脸色灰白,好像没有洗脸”。

  “他们说有一个定律,在电视台可以熬下去就会发胖,如果不能熬,就会辞职不干。因为一辛苦,就会用吃来安慰自己,还吃得特别多。”许鞍华倒是很坦然,“早晚也是变的,没有关系。”

  1978年,许鞍华跳到香港电台电视部,拍了3集《狮子山下》。一年后,许鞍华就开始“拍大片”。

 

投奔电影的怒海

  1978年,香港忽然盛行找电视导演拍电影。严浩第一个转行,然后又有徐克拍了《蝶变》。许鞍华也想拍电影,有人建议她去找给胡金铨《空山灵雨》投资的老板。“如果他们可以投资胡金铨,说明他们有钱,也会喜欢严谨的制作。”对方果然爽快答应,跟她说第二年3月可以开拍。

  但期间许鞍华的编剧跑去结婚度蜜月,等到她回来,只剩3个月了。剧本编不下去,编剧坐在地上发呆,忽然哭了起来:“我怎么这么笨,早知道结了婚这么笨,我就不结婚了。”

  许鞍华决定跟她重写一个剧本。那时许鞍华正喜欢罗曼`波兰斯基,还记得看过尼古拉斯·罗依格的《威尼斯疑魂》,就按照这种悬疑片的思路,把一桩公案改编成一个恐怖片。

  许鞍华就这样拍完了第一部电影《疯劫》,她完全没想到影片获得了第17届金马奖剧情片奖,也被视为香港新浪潮电影代表作之一。

  “它的结构胜在它要讲的那些扑朔迷离的东西,不光是讲故事。”许鞍华很喜欢《疯劫》。她认为在结构上,《疯劫》比《投奔怒海》更好。

  《投奔怒海》原本找的导演是严浩。影片讲述的是越南难民的故事,但无法在越南拍摄,演员夏梦就建议去跟越南气候很相近的海南岛拍摄。但当时台湾规定,凡在内地拍过戏、取过景的人,一律封杀,台湾是港片的主要市场,梁家辉当年因为拍了《垂帘听政》而被台湾全面封杀,三年没戏拍。严浩怕不能去台湾拍戏,没敢接。机会转到许鞍华这里,她因为“太喜欢”,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当时除了她以外,所有工作人员都用假名。“后来我觉得我对了,要不然到现在为止,也拍不了一部被公认是我最好的戏。”

  她去找周润发,觉得角色很适合他,周润发犹豫再三,不想失去台湾市场。最后摄影师钟志文推荐了刘德华。

  那年刘德华20岁,拍过一些电视剧,刚拍过第一部电影,演小配角。刘德华也害怕失去台湾市场,跑去找周润发商量,周润发反问他:“你现在有台湾的市场吗?”刘德华接了戏,还结果获得第二届金像奖最佳新演员的提名。

  为了解决刘德华外形的问题,造型师剪短了他的头发,又开车把他带到三亚,晒了三个小时,显得不是太白。

  《投奔怒海》投资300多万,票房在香港就有1600万。影片获得第二届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5个奖项,并应邀参加戛纳影展。

 

周润发扮演的潘知常是个京剧票友

跟张爱玲的“半生缘”

  早在香港无线工作的时候,许鞍华就想把张爱玲的小说拍成电视剧。她跟台里提过,但他们说“不能拍张爱玲,没有这样的节目,放不进去”。

  许鞍华喜欢张爱玲笔下的香港,“她写的香港,是我眼中的香港。因为把中国人和外国人都用同一个视点来写,不会把外国人写成外来者,让他们很怪。”

  1982年,许鞍华开始准备拍《倾城之恋》。她最喜欢的张爱玲小说其实是《半生缘》。

  “其实用来拍电影,《倾城之恋》肯定是比《半生缘》要好。《半生缘》应该是拍电视剧,因为它很长。”许鞍华事后总结。

  许鞍华找周润发来演范柳原。她至今都认为,周润发“又是明星,又是演员”,文戏武戏都适合,工作态度又好,为人又谦和——拍《胡越的故事》时,剧组在菲律宾居住条件很差,一个房间要睡5个人,周润发只是睡一张床,连房间都没有。每天回来,他还跟罗烈两个演员煮辣酱虾给整组人吃。

  为了跟张爱玲谈版权,许鞍华联系到宋祺。拍片前,宋祺还请过许鞍华和周润发到他家吃春卷,跟他们讲那个时候男人应该怎么坐、怎么站。宋祺还建议周润发演得轻一点,不要太情深款款。

  张爱玲通过宋祺给许鞍华发了份手写的中文传真,大意是她的戏可以让人改编,她觉得很荣幸,祝愿这个戏可以成绩好。而许鞍华当时正忙得焦头烂额,既没顾上回信,也没想到要保管好。这份传真后来就不见了,“不然还可以拿出去拍卖”。

  许鞍华还向宋祺问过拍片的建议。“我很后悔没有听他的。他说《倾城之恋》,应该像是一个男女斗争斗智的喜剧,像一个四十年代的喜剧。”

  《倾城之恋》使许鞍华第一次遭遇票房惨败,媒体恶评如潮。“他们说这是我的‘滑铁卢’。经过这一次,以后更大的打击,我觉得都可以接受。”

  1997年,许鞍华再次将张爱玲的小说拍成电影。《半生缘》在内地受好评,在香港票房仍然不佳,“香港人嫌慢”。

  直到现在,许鞍华仍然觉得自己没有找到把张爱玲小说改编成电影的方法。“要找一个电影的形式来表现戏里面的意境,但那个形式一直找不到,就只是说了故事,我觉得不对。”

  “像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我们该怎么把两个城市跟人的命运的关系找一个结构出来,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想不通,可是我已经太累了,我不想找了。”许鞍华笑着举双手做投降状。

  “《半生缘》更是一个长篇的故事,我找不到用电影语言来表达的结构。光在戏里说,在剧情里表达,是不够的。我觉得是要靠一些天才,也许是一些运气,才能找到的。”

姨妈叶如棠,一出场就60岁

想象力更有力

  2003年,赵薇主演了电影《玉观音》,这是许鞍华第一次使用内地演员作主角。

  许鞍华第一次回内地是在1972年,当时她已经在香港大学念了3年,准备留学英国。临行前去广州看看祖父祖母。

  她跟两位女同学偷偷准备行装,跑到在香港的大陆公司买“粗布的蓝布裤,还有白衬衣”,再“把头发扎起来,就像演戏一样回去”。许鞍华记得当时广州的街上空空的,没什么灯火。“晚上在珠江边都是黑的,没有路灯。”

  这种荒凉感使许鞍华印象极为深刻。1989年她拍自传《客途秋恨》时,就把这种景用到了片子里。

  等到许鞍华第二次回内地的时候,她已经是位小有成就的导演,为拍摄电影《投奔怒海》在海南岛取景。

  《玉观音》的投资方找到许鞍华,给她看海岩的小说。“我很少被故事打动,因为故事是可以随便编的。”但这部小说的极端悲剧感让她心动,“就是太惨了,惨到不可相信,但又是真的。”

  电视剧《玉观音》的热播并没有让这部同名电影沾上好运气。无论内地、香港,电影《玉观音》票房都惨败。

  从1985年《书剑恩仇录》开始,许鞍华开始陆续跟内地的公司合作拍电影,她渐渐觉得内地公司之间的差别,比内地跟香港的差别还要大。比如许鞍华认为电影并不是生活,她也不会像内地导演那样去要求演员“体验生活”。她相信想象力甚至会比实际的生活经验更有力。

  许鞍华知道李樯,是在北京做《玉观音》后期的时候。有人跟她说李樯的剧本编得很好。看了《孔雀》剧本后,许鞍华就很想跟他合作。她很喜欢这种把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写至极端的方式。“我觉得我就是没他极端,我就是喜欢他的极端。”

  许鞍华最喜欢的一段是大哥和妻子推着木头车,瘸腿的妻子忽然变得特别毒辣。本来以为妻子对生活没什么指望了,却没想到她还依然有心计。这种反差让她特别过瘾。

  回头看《姨妈》,许鞍华最先想起的,是片尾姨妈在农贸市场吃馒头的镜头。她一直强调自己的生活跟“姨妈”没有交集,共同的只是同为60岁女人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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