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高考那天,我在送别人去考场

责任编辑:悠米

女儿高考那几天,蒋杰觉得心里很乱。他和平常一样早上7点起床,然后上线出车,拉着客人在广州城里到处跑。午高峰过后,他想给妻子打个电话,问问女儿考试的情况,却又不敢,“怕影响到她(女儿)”。简单的街边午餐过后,他继续开车,待到下班,已过晚上十点。他在犹豫是否要给妻子打个电话,却又怕影响女儿休息。

这是他孤身一人在广州生活的第七年。他“完整”地缺席了儿子的高中,以及女儿的整个中学阶段。这个夏天,儿子刚刚大学毕业,女儿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广安老家参加高考,他却觉得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心里想着他们,尽可能多跑几趟,多赚点钱,能给他们多一点支持,就多一点支持。”这个49岁的滴滴司机说,自己亏欠家人很多,却不知应该如何弥补。

随着“留守考生”的增加,和蒋杰一样的“异地考爸”也不在少数。他们不仅无法“陪考”,甚至缺席了儿女教育链条的绝大多数环节,但这就是人生,没得选。

又是一年父亲节。蒋杰不知道儿女会为他做点什么。但他更希望的是,自己能为儿女做点什么。

触不到的高考

今年是蒋杰第二次当“考爸”了。四年前,儿子高考时,他停了工,开着车回家陪着儿子直到考试结束。回忆起来,那真是既紧张,又幸福的日子。但如今,这反而让他觉得更加对不住女儿。原本,在女儿上高一时,他和她约定,高三那年要回家陪着她冲刺一年,送她去学校,看着她进考场。结果疫情来了,这些都成了泡影。父亲必须拼命地跑每一单生意,挣每一分钱。

▲图来源于视觉中国

高考终于开始了。蒋杰心神不宁。他被爱人反复告知,“千万不要问女儿考得怎么样”。他只能焦急地等待着,只有载着同样去考场的考生和家长时,才有机会通过彼此之间的鼓励,来安慰自己。“鼓励他们的时候,也像是在鼓励我自己。”

和蒋杰一样,同在广州开滴滴的肖波和叶发茂,女儿今年也都在老家高考。

肖波当过兵,也当过保安。他做过保安队长,如今是滴滴的队长。女儿一直留在四川山区的老家,由奶奶带着。高考前,妻子才赶回去陪考,高考一结束,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广州。“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就是给女儿一点心理上的支持。”他们心里明白,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而言,家人的支持与陪伴,有多么重要。考完的那天,肖波从妻子那里得知,女儿从考场出来后落泪了,“估计考得不太好”,但他不敢多问,只能安慰她:你考得好,以后你养爸爸;你考得不好,也没事,爸爸还开得动车,爸爸养你!

叶发茂是三人中最“淡定”的,他和爱人都没有参与女儿的高考。这个小家庭在江西赣州的老家有三个女儿,两个小女儿分别跟着爷爷奶奶,以及妈妈和瘫痪的外婆生活,今年高考的大女儿,则基本住校。考试那几天,叶发茂没有多想,只是和平常一样尽力去开车。他对自己说,女儿独立惯了,她能应付得来。


相反,他在高考后第一时间给女儿报了驾校,希望她好好利用这段难得的空闲,这既是学习,也是放松。他拼命给女儿减压,也给自己减压:“能考上最好,要是考不上,就来广州开车吧,她可以上午开车赚几百块养活自己,下午去学些电脑呀、视频剪辑呀这些实用技能,一样会成才的!”

对于数量庞大的“留守考生”而言,“父亲”多少显得有些遥远。蒋杰觉得,因为长期的远离,儿女甚至有些怨念。但他同时又能从每一次相见,或者每一个电话里知道,哪怕是只是聊聊家常,问问今天吃了什么,仍然会给儿女们带来莫大的喜悦与安慰。

孤独的异乡人

作为背井离乡的打工人,三位滴滴司机既是父亲,也是儿子和丈夫,他们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而他们的家庭,也正在承受这个时代里,最无奈,却又最充满期待的拼搏。
蒋杰19岁就从老家来到广州,在工厂打过工,也做过小生意。在广州,他结了婚,有了一双儿女,和一个美满的家。但一切都在40岁左右归了零。生意的失败,让他必须从头开始。他把妻儿送回老家,开始了一个人在广州打工的生活。

▲图来源于视觉中国

7年前,他开起了滴滴。每天起早摸黑,三餐不定,“但至少辛苦有回报,能稳定地挣到钱。”他每天要开两三百公里,挣来的钱,除了还车贷、付房租和基本伙食开销以外,几乎全部打回老家。“其实也没剩多少了,真的很惭愧。”想到这里,他几乎落泪,“要是生意没有亏,要是我再能干一点,多好啊!”

蒋杰租住在番禺一个城中村的小隔间里,每月的房租是300元。“更重要的是,这里可以停车。”这几乎是广州滴滴司机的标准生活状态——车对他们而言,或许比自己更重要。“我们的一日三餐,几乎都是在路边小店买的外卖,然后开去方便停车的郊区,随便扒拉一口。”7年来,蒋杰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有一次暑假女儿来广州,他开车带着女儿去自己常吃的路边店,女儿诚实地告诉他“不好吃”。“我知道她心疼我,但就像我心疼她一样,她也没有办法。”

肖波和爱人同样租了一间小隔间,每月500元,但隔出了一个小小的厨房,能做饭。肖波觉得,每次屋里飘起川菜那股麻辣味道的时候,这里好歹有个家的样子。

家的味道,让这些孤独的异乡人无比向往。

叶发茂会利用几乎所有的空余时间回赣州老家照顾日益年迈的父母,“尽尽孝心”。“赣州离得不算太远,我尽可能所有的公假都能开车回去,春节、五一、端午……哪怕每次回去只住上两三天也好,但现在疫情不确定,有时候也是有心无力。”

蒋杰曾在去年的年三十开车回四川老家,还载了两个顺风车客人,结果在湖南碰到大雪,进家门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一家人都没怎么动筷子,坐在客厅里等他,他觉得那一刻,既温暖又辛酸。

儿女的背影

司机的作息,往往跟着一座城市的节奏而动。广州这座不夜城,与遥远老家中学有着天然的“时差”,因此,三位滴滴司机与老家的儿女,一个月往往只能通上两三次话。他们渴望陪伴,渴望在场,却又无能为力。经年累月,父亲与儿女之间,也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的亲子关系。

蒋杰在高考前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是在端午那天。一家人吃完晚饭,他想送她回学校,但女儿没让。父女俩同时出了家门,一个坐车去了学校,一个回了广州。“她没有哭,像平时一样。但我看着她的背影,我能感觉到眼泪只是没有流下来而已。”

守在老家的孩子们,或许早已习惯于面对这样的离别。

肖波女儿所在的学校里,绝大多数同学都是和她一样的留守学生。肖波说,这是所好学校,考上大学的比例很高,但父母长期不在身边,“你也不知道究竟会给孩子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最近,肖波听说学校里有些孩子“走了极端”,他很担心,却又不敢和内向文静的女儿多说,只能小心翼翼地关心着她。“学校管得紧,我一周只有半天时间能联系她,但有时候出车忙,就错过,每次错过,我都要懊悔好久好久。”

叶发茂虽然经常回老家,却也很少见女儿。高考前的最后一次回家,也因为女儿学校防疫管理的问题,没能见上一面。但他觉得女儿很自立,也很放心。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地开车,接单,让她的生活,能更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对于儿女,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点点经济上的支持。

肖波的女儿每个暑假都会自己去找各种补习班。“我们不在她身边,而且本身文化程度也低,所以负责埋单就好。”他说,补习班挺贵的,几科加起来,一个月要五六千元。“但这个钱我们二话没说就付了,这是我们为数不多能为女儿做的——有时候想想,还是挺亏欠她的。”

未来的希望

高考结束了,蒋杰为女儿预约了近视眼手术——手术需要两万多元,那是他几乎半年的积蓄,但他二话没说就掏了钱。这个暑假,令他期待的是,女儿可能会来广州小住,但一切都要看疫情而定——这是她生长的城市,或许也是她未来的落脚点。

肖波按照女儿的要求,给她报了钢琴和架子鼓的学习班——女儿一直喜欢文艺,从小就学跳舞,是时候让她散散心了。“我们什么都不求,孩子健康快乐是最重要的。”

叶发茂除了给女儿报了驾校,也希望她能在剩余的假期里,学点实用技能。“我最近经常在网上学点视频剪辑课程呀、制图课程呀,我觉得无论是从就业的实用角度,还是充实自己提升能力,这都是很好的,所以我希望我的女儿能趁年轻,也多学一点。”


对于高考,这些阅尽人间百态的司机师傅,个个都很开明:尽力发挥就好。他们每天接触着各种不同的客人,心里明白,高考可以改变命运,却不是唯一的途径。

父亲节前,他们收到了几乎一样的“礼物”——蒋杰的女儿告诉他,自己感觉考得还不错,“一本应该是稳的”;叶发茂的女儿也应该可以如愿上一所不错的大学;肖波的女儿虽然自己觉得发挥不好,但肖波却觉得,以她的成绩,还是可以考上心仪的大学的。

蒋杰的儿子高考时很争气,如愿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如今毕了业准备入伍从军。或许是受哥哥影响,女儿也把政法专业作为自己的志向。蒋杰和女儿商量过,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选择。

肖波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有时在广州大学城附近遇上从事教育行业乘客,聊着聊着,他也会向对方请教一些和大学、就业有关的问题——这是一个父亲无法克制的冲动,也是一个滴滴司机,为数不多的“特权”。

叶发茂希望女儿能选择师范相关的专业,他觉得老师工作稳定,假期多,福利也好。“我们自己颠沛流离了半辈子,希望子女能有更安稳些的人生。”

当然,如果可能,这些父亲都希望女儿可以到广州上大学,这样,一个小家就又能团圆了。“那么多年了,我至少可以吃口家常饭了!”蒋杰说。他很怀念疫情前,一家人一起来广州玩的那个暑假,女儿坐在他身旁的副驾驶,母亲和爱人坐在后排,他开着自己的车满世界地跑,“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幸福”。

欢迎分享、点赞与留言。本作品的版权为南方周末或相关著作权人所有,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即为侵权。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