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疫中口述:我终于随时可以走了

人类的历史会崩溃,文化会崩溃——不一定是向上向前,有退步,有散板,有扭曲。

里外相配,这个叫做“修己以安人”,这是我真正信仰的话,在很多地方都讲过,这是中国可以提供给世界的思想资源。

本来,我具体的根在中国。现在病成这样,也回不去了。但我的坟地在中国,已经做好了。我真正的归属,是历史上的、永远不停的中国。

(本文首发于2022年4月14日《南方周末》)

发自:美国匹兹堡

责任编辑:刘悠翔

2022年,全球疫情反复。92岁的历史学家许倬云已有两三年无法接待访客。在美国匹兹堡家中,他持续思考着中国文化与世界文明的未来。六十来岁时,他学会了使用电脑,每日读报的习惯从少年时代延续至今。《纽约时报》《大西洋月刊》,以及中国大陆、台湾的报纸新闻,是他获取世界最新资讯的途径。

2020年,新冠疫情蔓延全球,许倬云想起中世纪那场引发近代西方大变革的大瘟疫。这位常年研究美国与中国文化的历史学家,感到世界格局正在发生改变,山雨欲来风满楼。在新书《许倬云十日谈:当今世界的格局与人类未来》里,许倬云跑马一样遍及“中美关系”“人类理想国构建”“新技术与人类未来”等当下重要命题。新书总论里,他写道:“我和各位共同努力的时间不会太长久了……我盼望此时此地走这一遭,有机会跟大家说这些话,使大家心里激动一点,本来平静无波的心里可以起个涟漪。小波浪可以造成大的潮流,推动大家不断地进步。”

不久前,许倬云刚完成代表作《万古江河》的续编。前者侧重于“中国本部的历史脉络”“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续编则以一个冲击性的结构,“讲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思路宏大,从文化、考古、历史的源头上,重新梳理的中国历史的脉络,以及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许倬云在匹兹堡的助理说:“这套东西他很多年不断思考、总结、完善,在《西周史》1993年三联版序言里就能见到端倪。4月初我们完成最后一章,许先生说‘我终于随时可以走了’——这是他对自己,对很多故友,乃至对自己所安身立命的中国文化的一个交代。许先生是一个一辈子不会停止思考的人,他心里有太多的课题。”

“一辈子不会停止思考”的许倬云身上,存在着时代赋予他的“复杂性”。助理说:“在分析美国政治经济问题时,他带有‘美国本土精英知识分子’的批判视角。回到中国文化,则又展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道统与学统’的精神面向——所以许先生有时候开玩笑,说自己是个‘古人’。”

1970年,许倬云定居美国,试图理解“这个人类第一次以崇高理性作为立国原则的新国家,究竟是否能够落实人类梦想”。那时,背景来源多样的移民群体构造出一个多元文化拼合的美国社会,精英的汇集带来“见贤思齐”的良性刺激,整个美国的国家组织充满活力。

五十余年后的今天,他毫不讳言美国的“衰落”——一直到奥巴马时代,美国总统还是很有气派的;特朗普的出现,似乎意味着美国式民主的“失控”。

“西方原本最接近理性的美国政治体制”陷入危机、丧失活力,身边人感受到他“沉重的忧虑”。福山在《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里提出:美国的制度与文化将是人类社会演变历史的终结。他反驳道,福山的提法“是莫名其妙的糊涂话”——没有一成不变的制度,没有永远完美的制度。

新冠疫情暴发后,美国一贯的“效率高,办事快”的自信被打破。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很长一段时间以西方文化为主轴的现代文明为典范。如今他说,中西间的“师徒关系”到了该改变的时候。

“疫情”作为变量将如何影响当今的世界格局和文明进程?许倬云给出了他的答案。以下为许倬云口述。

2021年11月,许倬云在匹兹堡家中。墙上书法为辛弃疾词《朝中措》,其中写到“君向沙头细问,白鸥知我行藏”。 (陈荣辉/图)

黑死病带来的恐慌,比今天大多了

我想借“十日谈”这个题目,来讲一些对当前世界的看法,是因为薄伽丘写作《十日谈》这本书,其背景是欧洲发生大瘟疫的时候,和当前蔓延全球的瘟疫很像。

当年薄伽丘写作《十日谈》的时候,瘟疫蔓延了好几年。据大家事后判断,那次大瘟疫促使欧洲的大改革开始:教堂、天主堂、教会慢慢衰微了,大家不信任它了,就引发了宗教革命。因为生病导致死者很多,参与救治的医生很多,对于人的身体逐渐有了更多好奇心。再加上很多尸首可以解剖了,新增了人体解剖上的知识,这是生物学、生理学的开始——这两个就已经很能够造成大的冲击了。

再加上当时各国政府,在应对瘟疫这个问题上,有注意的,有不注意的,引发了很多地方对政府的怀疑和不信任。这一连串下来,就造成了近代革命的第一波——思想革命、科学革命、宗教革命。因此,欧洲发生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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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蓁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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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评论 (69)


Step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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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phen

2023-04-12

世界好起来了

辰隅星河

2022-04-21

许老师,您好,我是目前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在读的一名学生,今年20岁,也是第一届高考遇上新冠的学生。 当下疫情难测,命运不定,尤其是我前段时间看到王朔先生对于崔健那位歌手的歌声有一段评价,他这样说:“对我这种在文化革命中度过自己整个少年时代的人来说,还未成年就已失去了心肝。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只是最近突然在想,会不会当疫情真的结束,我已经垂垂老矣,或者悲观一点,我根本看不到这天。 我用整个一米距离线草草切割少年时代,青年时代,中年时代,甚至是老年,也或许它太过猛烈惨遭反攻倒算,成为了千禧一代最早变灰的人。 但是这场命中逃不了的支线任务,已然贯穿了人生最重要的求学时间,刺挠一样扎着每个这个年龄本就蠢蠢欲动,到处行走,寻朋唤友的心。 或许呢,或许将来我要是写散文,有机会让别人看到,有预感像我一样的同龄人,会不会这样写就是“疫情疼痛文学”。 世界会好起来吗,我想或许会,或许我们要徘徊,但总是渴盼

z123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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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123456

2022-04-27

我想起了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中国的乡土已经离我们远去,可是经历了现代生活的我们再回想那个充满乡土气息的时代,不觉得充满了人文的关怀,生活的浓厚味道吗?更希望在未来的中国重新建立起一个新时代的乡土社会。

李长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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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根

2022-04-27

“修己以安人”.博大心胸的大师走好

Step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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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phen

2022-04-26

视频里的有关系还用括号解释了下,恐怕大家误解,哈哈

156****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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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2008

2022-04-21

第一次是在十三邀认识许老师的,有句话对我影响很深:我,伤残之人,要能够自己不败,不败不馁,生下来就如此,如果你长到十五岁才一棒槌被打倒,那就完了,起不来的。我从生下来知道自己是残缺,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

辰隅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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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隅星河

2022-04-21

许老师,您好,我是目前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在读的一名学生,今年20岁,也是第一届高考遇上新冠的学生。 当下疫情难测,命运不定,尤其是我前段时间看到王朔先生对于崔健那位歌手的歌声有一段评价,他这样说:“对我这种在文化革命中度过自己整个少年时代的人来说,还未成年就已失去了心肝。只是自己不知而已。” 只是最近突然在想,会不会当疫情真的结束,我已经垂垂老矣,或者悲观一点,我根本看不到这天。 我用整个一米距离线草草切割少年时代,青年时代,中年时代,甚至是老年,也或许它太过猛烈惨遭反攻倒算,成为了千禧一代最早变灰的人。 但是这场命中逃不了的支线任务,已然贯穿了人生最重要的求学时间,刺挠一样扎着每个这个年龄本就蠢蠢欲动,到处行走,寻朋唤友的心。 或许呢,或许将来我要是写散文,有机会让别人看到,有预感像我一样的同龄人,会不会这样写就是“疫情疼痛文学”。 世界会好起来吗,我想或许会,或许我们要徘徊,但总是渴盼

星辰大海是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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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大海是征途

2022-04-20

《万古长河》: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牛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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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背山

2022-04-20

言之有理!

189****84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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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487

2022-04-20

中国人要自信,特别是文化上的,中华文化发展了几千年,不是西方可以匹敌的,当然,西方文化里进步的,有益的内容也要学习,我们文化里的糟粕也要摈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我们中国人的根,读书要先用四书五经和诸子百家打底,但同时也要学习西方一些值得学习的思想,不要变成陈腐的老学究。兼容并包才是最好的。要忠于自己的文化,保持自己的传统文化,爱好它并推广到全世界,不论身处何方,都必然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M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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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44

2022-04-20

说来也巧,我是从2019年8月开始订南周的,订阅的契机是那时候的促销活动是订阅赠送许先生的《万古江河》,促销语华丽地宣称这本书是清华大学校长送给所有大一新生的礼物。我很好奇这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籍,竟能成为这所我等凡人只能仰望的学府的必读书目。然而收到这本书后,它的厚度让我这个不擅长阅读、尤其是历史类读物的人望而却步。我一直认为,这么有份量的一本书,需要一个完整的时间段来阅读,但生活和工作总是将时间打成碎片,我自己目光也渐渐变得短浅。相比那些能指导人们在各个领域快速上手的功利性书籍,历史相关知识对现实生活的指导意义在我心中越来越模糊,我甚至逐渐丧失了翻开它的动机。 然而,疫情的反复无常让事件出现了转折:奥密克戎的爆发迫使百姓封闭在家足不出户,社会按下了暂停键。在限制的物理空间内、巨大的恐慌下以及真真假假魔幻信息中,我心里生出了对社会现状的无数困惑,而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想要真正了解现状,首先需要了解沉淀在其中世世代代的文化历史。我必须恶补这缺下的课程,我也想起钱穆先生说过的话:“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的国民,对其本国以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我不是知识分子,但我总还可以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国民。正如许先生所预见的,现在的百姓“希望了解自己何自来,现在的生活方式何自来”,这本书恰如其分地给出了指引,让我有机会从遥远的从前开始理解、开始思考,给自己被禁锢的生活带来无限自由,也给平凡的灵魂注入一点意义。

洵美且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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洵美且异

2022-04-20

赤子之心就是对自己的文化母亲的绝对认同与信仰,同时又能站在全人类文化的高度主张和而不同。许老先生身在异邦,情系故国,学贯中西,实在是民族之骄傲!

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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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0

许先生学贯中西,为人治学都值得吾辈敬重,他也是我们南大的名誉教授,虽然未能在课堂上承教,但是从《中国文化的精神》等(理想国出过他一套作品集好像)书籍著作中也受益良多!希望他能够康健长寿!因为他不止是在历史界,也是整个人文社会的一位大家。

136****7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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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7118

2022-04-20

文化自信!拯救文化!

飞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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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羽

2022-04-20

最近在读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前段时间也看了南方关于李泽厚先生的采访文章,今天有幸读到许先生的采访文章,真的感觉中国千年历史绵延的思想、精神,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是大气磅礴、温暖至深的,真的希望能够多学习许先生、李先生等大家的思想,因为现在的中国年轻人太需要这种真正的营养滋养成长了。

137****2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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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2403

2022-04-20

修己以安人

Mr-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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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r-S-L

2022-04-20

不是教人在群体里面做好个体,是教人在群氓里面做好流氓

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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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2022-04-20

在群体中做个人,还是要做个人,但我们是一个群体。

139****20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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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2087

2022-04-20

中国历史给予我们的和我们给予世界的,不仅是文化自信,更有民族自信,以及面向未来的自信……

SH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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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四月

2022-04-20

谢谢南周,随时 随地的自由

189****8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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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377

2022-04-20

就是宗教问题。中国在东汉末年、三国前夕,有二十几年的瘟疫,连绵不断、此起彼落,而且不止一种。这一时期宗教活动非常活跃。不单是刺激出有道教色彩的“黄巾之乱”,徐州一带从海路进来的佛教,忽然被人注意——瘟疫以后,那边变成为几万人的崇拜中心。然后黄巾之乱引发天师道、“水官崇拜”、原始道教,一连串下来。欧洲那次瘟疫,引发了宗教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