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的上海
1月9日下午,由南方周末主办、五粮液独家支持的N-TALK“诗意长江”演讲秀上海专场圆满落幕,复旦大学资深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葛剑雄,知名文化学者、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郦波,作家、评论家、《上海文化》副主编张定浩,青年作家、复旦大学教师张怡微逐一登台演讲,发表真知灼见。
大江大河诗情画意,一山一水畅叙幽情。很高兴来到N-TALK“诗意长江”。我是张怡微,来自复旦大学中文系,我任教的专业是创意写作,所以我是来讲故事的。
什么是上海的故事?什么是故事里的上海?是最近非常流行的沪语电影《爱情神话》,还是带火了福开森路、愚园路的李安的电影《色,戒》?是讲述上海小姐一生传奇的王安忆老师的小说《长恨歌》,还是独上阁楼,总而言之“不响”的金宇澄老师的小说《繁花》?
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无论是否身在上海,都有志于为上海作传,他们也是在暗示我们,上海在“故事”里应该是什么样的。
“水城”上海
上海,一直到此时此刻、当下、本周,它一直在被讲述,一直在被建构。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城市就在那里,有专门的政策制定者、建设者在不断地修订它的面貌。但是这些人很少去讲述他们正在建设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图景。
我们手机里“上海发布”或者“本地宝”推送的内容,是他们会告诉我们的信息。例如,“藏不住了!上海最新免费景点大全”“好消息!今年上海将建三条轨交线,有经过你家门口的吗”。
所以,讲故事是艺术家的任务,艺术家等待着发明的机会,或者是出于热爱,一遍又一遍地叙述和修改已经发生过的一切。那么,他们说的那些东西是真实的吗?一代又一代人所历经过的上海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最近读了一系列外国人写上海的散文集,其中有本书叫《环绕上海》,作者是美国人哈罗德·师克明。20世纪20年代初的一个初夏,师克明乘坐蒸汽船跨过太平洋,来到了上海,走过了长江中下游许多省市,上海、南京、苏州、安庆等等。他的旅行经由长江,从租住苏州河上的“住家船”开始。有意思的是,
师克明给住船家“老大”起了一个绰号,叫“拿破仑”。因为他看起来很矮小、结实、神情凝重,他站在船头的样子好像在沉思。“‘拿破仑’让船夫站在甲板上排成一排,升起一根可以移动的桅杆,并沿着桅杆横架起一根竹条,再升起一块方帆……”看起来真像那么一回事,师克明还给“拿破仑”的舢板起名叫“启示号”。
这些奇异的绰号居然自动延展出奇异的画面,具有别致的诗意,是词语和叙述创造的神迹。正如师克明写道:“每年都有几个月的时间会下雪,地面上会积雪,水面上也会漂浮着冰块……他们依然会像‘拿破仑’和其他人一样毫无怨言,
接着去捡煤块。”所谓的煤块,是过往的蒸汽船扔到河里的,船工会把一根绑在竹竿上的木勺伸到河底捞东西,他年轻的妻子则会提着筛子,挑出小块的未烧尽的煤块保存起来,“这正是他们的生活”。
如今的上海极少有雪,冬天依然是寒冷的,苏州河上也没有打捞河底煤块的船工家庭了,更没有洒煤的蒸汽船。这幅上海的图景仅仅相隔不到一个世纪,就令人感到非常陌生。这是借由他人之眼阅读上海的过程,是近乎冒险的旅行。冒险穿越回我们最熟悉的城市,在令人陌生的历史情境中,居然都是带着水意的,这也是上世纪的上海留在艺术家心中最直观、最感性的印象。
如果我们来追溯上海的路名,带着浜、泾、塘字眼的真不少,比如肇嘉浜、漕河泾、蒲汇塘,如今这些河道的名字就镌刻在地铁站名里,看起来很干,但是它的来历却是湿润的。
借文学之名,我们才能回看历史,召唤出间接的自然经验。还有一本书我也很喜欢,叫《环沪漫记》。“川沙”这一篇开篇就写,“江南制造局对面附近有一条河叫白莲泾,河的尽头便是川沙镇,即是沙之川的意思。从这条河进去不远,对面就是董家渡码头,路过的第一个地方叫作六里桥……”他们的船溯流而上,过桥时会听到有小孩喊“外国人!”从川沙到黄浦江要行船十个小时,候着白莲泾的潮水涨退决定去留的时间,水牛和苍蝇曾毫无企图心地盯住他们缓慢地经过。在他们的笔下,上海本来就是一座“水城”。
海派文学与城市精神
说到上海与文学,我们自然会想到“海派文学”。实际上,海派文学并不是一个流派,它源自于19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和沈从文先生的一场笔战。近年来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长恨歌》《繁花》在多年后重启了文学意义上的城市记忆,也使得“海派”逐渐成为了多元的市民文化的象征。所谓海纳百川、追求卓越,文学是我们观看历史、观看人的心灵的一种媒介。
上海,城市的名字里就有“海”,但是没有歌里唱的“浪奔浪流”的海洋叙事,离我们最亲切的河流是吴淞江,是长江入海前最后一条支流。水城会带来移民、外来文化,也会带来贸易、商业精神。与水有关的流动,充满自然的祝福,也会有岁月流逝的文学气息。
去年我去一所学校做讲座,讲完了之后有一位年轻的老师给我留言,他是知青的后代。他跟我说我提到的白莲泾,他很有印象。他写道,“我爷爷家以前就是那里的,名叫大何家宅,是平房连成一片的住宅区。我爸爸小时候会和小伙伴从白莲泾桥上跳水,有一次脚踩到了河底玻璃,骨头都扎出来了,回家还要装作没有事情一样,怕被爷爷骂。具体的地址应该就是现在浦东游泳馆对面。”
他们那一代人用上海话说,就是很“经格”,不娇气。上海话里“经格”是经得起折腾、经受得起冲击、撞击的意思。生猛者“经格”,孱弱者“勿经格”。人对自己不够狠,受不了惊天霹雳,就成不了大器。从跳水的玩乐,到精神面向的“经格”,我想也是海派文化市民阶层的精神风貌。
还有一种先进的精神是关于女性的,比如说《红楼梦》里说,“女人是水做的”,这就和水道形构的城市有了相似的精神特征。2020年哈佛大学在线公开课项目(Harvard X)曾有一次文学讲座,由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对话著名作家王安忆。
两人在谈到海派文学时,王安忆提到了一个小说,丁玲的《庆云里的一间小屋》,她说,“上海这座城市给女性很多很多机会,女性在这个城市里可以独立。在上海的独立女性不是靠思想解放运动的,也不是靠左翼的推动,她就是靠生存的可能性,在经济上能够独立、人格上也能够独立,她有开放的观念。后来我觉得,写上海的女性再正常不过了。女人在上海很焕发。她有很多发展的空间。”
我想,这就是故事的力量,是旧的发现,也是新的期许。它照亮城市、照亮日常生活中尚未被命名的可能性、照亮人与人的心灵景观。它让人的来历有了诗意,也让生活有了更多入江、入海历险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