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凉山的尽头,她第一次学会了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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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赖以生长的世界里,通过父母和学校的有计划教育,自由利用的学习机构,最后将其一生的所见所闻与个人的内心活动相结合,至此,人的教育才能成为人的第二天性。
嘎窝村是四川大凉山的尽头,这句话是雷波县雷池九年一贯制学校校长李斌说的,“是县城的边界,前面再没有路可以去了,你只能回头。”
从成都到雷波县的六七个小时车程中,要经过许多山。再从雷波县县城出发前往嘎窝村,山路更加狭窄,路的一面是山,另一面是峭壁。两个多小时车程后,便抵达雷波县雷池九年一贯制学校。
站在校内,往哪个方向望都是山。不只是学校,孩子们的家、玩耍的街道也都建在山上。在山村,教育资源匮乏是顽疾,留不住的教师,跟不上的教学设备,不那么重视教育的家庭氛围……层层问题的环绕中,往往是充满可能性与对未来想象的孩子,试图走过县城的边界,继续往前路走。
他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教育呢?或者说,他们能得到什么样的教育呢?
雅斯贝尔斯说:在人赖以生长的世界里,通过父母和学校的有计划教育,自由利用的学习机构,最后将其一生的所见所闻与个人的内心活动相结合,至此,人的教育才能成为人的第二天性。由此,个人进入世界而不是固守着自己的一隅之地,他狭小的存在被万物注入了新的生气。如果人与一个更明朗、更充实的世界合为一体的话,人就能够真正成为他自己。
正是为了和更广阔的世界相融,一些人走进这个山村,去唤醒沉默中的可能性,努力为村里的孩子、也为自己注入生气。
沉默的另一种可能性
在嘎窝村这个秋天快结束的时候,11岁的苏艳终于学会了唱歌。尽管在这之前,她已经偷偷唱了好几年歌了——因为学校之前没有音乐课,她以前一直都用“吼”的方式在家唱歌,而现在,她第一次掌握了正确的歌唱发声方法。
从七八岁开始,苏艳喜欢上了唱歌,她爱唱彝语歌,也爱唱汉语歌。山外的缤纷世界,孩子们通过手机和电视便可以接通,苏艳常常在电视里搜索一些歌曲,“电视没有网的时候,我就用爸爸的手机听音乐。”她完全会唱的歌不多,但抖音里的流行曲目,她总能哼唱上几句。
苏艳今年读四年级,学校一直没有开设正式的音乐课。音乐课总是由其他任课老师兼任,她甚至想不起音乐老师的名字。
这一次,城里来的老师给班上的孩子们讲授乐理知识,教他们聆听、发声和歌唱,老师珍惜她的歌喉,叮嘱她别再用“吼”的方式歌唱,要保护好自己的嗓子。然而无论老师怎么夸她唱歌好听,这位小姑娘总是显得很不自信。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唱歌好听的呢?”我问苏艳。
“不知道。”她小声讲,她长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脸上的神情却有些迟疑。
“但音乐老师也这么说吧?”
“不知道。他没说。”她声音变得更小更不确定了。
沟通的过程中,我们遇到的彝族孩子有一种“约束感”,表现为害羞与腼腆。校长李斌说,因为学校的孩子们平时生活中很少见到陌生人,如果住在农村里,独门独户,几百米才有一户人家。因为工作的学校在村中,李斌只有周末才能回县城看一看孩子,他的儿女在小时候长时间不见他,再见面会害羞躲起来,如果有陌生人来,甚至会吓得哭起来。
对现在的苏艳来说,外面的世界是一个很远且过于陌生的世界,“我天生就是很胆小的。”苏艳说,她并不那么渴望去外面,这个11岁的孩子仅仅出过三次村,都是因鼻炎而去县城医院治病,“什么都不能做,像被冰块冰住一样,一直在发抖。医生给我发了一些药,让我按时吃药,那些药特别苦”。
在她的印象中,村子之外的那个县城很大很大,很拥挤也很吵闹。“我不熟悉,所以我不喜欢。”她常常这样说。
比起雷波县城,似乎手机里的短视频APP和电视剧中的世界更近一些。她非常喜欢明星鞠婧祎和程潇。因为鞠婧祎演了古装电视剧,苏艳特意网购了汉服,但又觉得自己皮肤黑,不好意思穿。山里能玩的东西很少,苏艳一般不出门,晚上写完作业,她总是抄歌词。
“为什么一直在抄歌词呢?”
“因为我觉得孤独。”苏艳说,“我很少交朋友,我在学校交了两个朋友,在家里一个朋友都没有。”而每当寒暑假时间一长,她就会开始想念学校,想念和同学一起玩耍时的快乐,“想起来的时候,我就很孤独”。
她和鞠婧祎都是双子座。她在快手上看到有人说,双子座的人爱唱歌,在关于长大后梦想的命题作文里,苏艳认真写下,我喜欢唱歌,希望长大后能成为一个明星。班主任苏取散并没有泼冷水,而是珍视这份小小的梦想,鼓励苏艳,如果想当明星,一定要把学习学好,“老师和我说,我现在70多分,要把成绩提高到90分。好好学习,应该还是能做得到的”。
在这样一所山间学校,老师觉得孩子们普遍不自信。班上的同学不觉得苏艳唱得好听,而苏艳呢,她太过害羞,说话声和唱歌声都轻轻的。在腼腆的学生们中,自信几乎成了闪着光的重要品质。班上同学们普遍认为,班上一位嗓门最大、最自信的男生唱歌最好听。
自信如此难得。而苏艳的好朋友龙小英便拥有这份品质。她说话总是语气笃定,学习刻苦,也十分清楚优异成绩便是自己的优势。每天放学回家,龙小英先把作业写完,接着学习一小时,休息十分钟、吃饭、出去玩一会儿之后睡觉。小英的爸爸告诉她,等到初中,他会带她去县城里上学。
在教室那块崭新的希沃白板上,龙小英自信地写下:我是大凉山的龙小英,我的梦想是当设计师。
从一年级开始,龙小英就确定自己喜欢画画,她画得最多的是她朋友,三位小姑娘一起读了三年小学。而今年开学,其中一位朋友转学去了县城。“她走的时候我们一点都不适应,以前扫地时她都会帮我们,放学我们都会相互等对方,别人来欺负我的时候,她都会站在我这一边。”小英说,“她说她在县城一点都不适应,一点都不好玩。”她曾经画过一张自己和朋友的画,“那张画被我保存下来了”。
现在呢,只要在电视上看到好看的动画角色,小英就按暂停,然后照着样子画在纸上。小英很想上美术课——学校里每周有两节美术课,但有时候会变成自习课。而在画画上,她显然没有在文化课上那么自信。因为觉得自己画的画很无聊,她总在“没有信心地画”。她想学习更多画画的知识,但学校里没有专业的美术老师能教她。
“她希望我能实现我的梦想”
2020年5月,李斌从上一所小学调任到了雷波县雷池九年一贯制学校,路程实际只有七八十公里,他却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山路不比平地,镶嵌在群山间,一面是山坡,另一面是峭壁。即使是从道路更好的县城过来,到雷池也得不下两个小时。
每当入夜,山谷中的屋前就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白灯,偶尔飘来柴火燃烧的香味,车贴着峭壁,沿一条细路前行。10月下旬的一个夜里,我们也抵达了学校。
学校建在其中一座山上,白天站在操场,肉眼可见学校墙壁之外四周都是辽远的山,云雾弥漫在苍翠的山上。看起来最近的那座山,走去那里要两个多小时。很多年前李斌走过一次,之后膝盖肿了一星期。
孩子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学校无法提供足够的宿舍,因此小学的孩子只能每天步行。住的最远的孩子,从家到学校要走两个多小时。他们常常早上六点钟起床,八点才能到学校。若晚起了一会儿,就得跑着去。冬天,孩子们有时候迟到,班主任苏取散也不会责罚他们,她不必问,也知道,这孩子在来上学的泥路上滑倒了,而不得不回去换身衣服,最后迟到。
山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和11岁的苏艳一起从学校回家,在很大一片山林中间,苏艳指着远远一座山,“我们会过去野餐。”家人都住在这座绵延不止的大山里,开着摩托车,带着牛肉、零食和饮料去山那一边的河流边野餐、唱歌跳舞,这是山里常见的娱乐。
苏艳放学回家时,妈妈还在家里忙农活。除了苏艳,家里还有两个儿子,懂事但不想学习的大哥已经开始打工,调皮的总是翻墙逃课的二哥还在上九年级。
对许多山区孩子来说,关于未来的想象大部分来自身边的人,在一种惯性中完成一生。苏取散是个例外,她是家中五姊妹中的第三个,读完小学要去县里读中学,是小姨在经济和生活上帮助了她,而她的小姨正是通过读书改变了人生,成为了一名教师。
这天,我们陪苏艳一起放学回家时,苏艳的妈妈还在家里忙农活,一家人都已经住进了新家里。苏艳的妈妈不会汉语,很想和我们讲话,苏艳便翻译。“你的妈妈希望你读书读到什么程度?”“她希望我能实现我的梦想,”苏艳认真地说,“我想,我要读到大学毕业。”
山里的环境很难留住老师。苏取散开始当老师的时候,她所在的小学最多时有百来名学生,却只有8个老师。李斌原先工作的小学里,学生最多时达到两百个,教师最少的时候只有7个,少到无法覆盖全年级主课的程度,遑论副课,因此美术课和音乐课的教室常常是空置的。
现有的六七十位老师中,本县人不到六分之一,这也让李斌隐隐担心,那些家不在本县的教师是否会想着去离家更近的地方。
学校长期无法如常开设音乐、美术等美育课,因为缺少专业老师,只能由主课老师代课,因此美育课的教学不规范是常事。“不是我们这个学校的,应该说整个雷波县都缺,或者说整个凉山地区的乡村学校都缺这样的专业老师。”李斌语气无奈。今年,雷池难得来了一位生物专业毕业的“高材生”老师,可是县城的高中缺生物老师,于是把他“借走了”。缺人招人,去年他们积极地计划招30名老师,县委书记带着队跑去高校,最后来了8个,“我们也不敢保证这8个老师到了雷波县看到这样的条件以后,是不是愿意留下来”。因为在李斌到这个地方来工作的一年中,已经有十七八位老师调走了。
熊猫与歌声
苏艳和龙小英后来是通过一块屏幕上了音乐课和美术课的。
为了让教师有更好的教学资源和技能,在四川省教育厅的对接帮扶下,李斌为学校申请到4台电子一体机。不久之后,聚焦人机交互智能应用领域、开发教学互动设备的希沃也到凉山考察,在和李斌交谈之后,又为学校提供了两台电子白板。
新设备进入校园,一来可以为孩子们提供更丰富的知识,二来可跟着发达地区学校同步上课,让老师也得以发展。
新的问题很快出现——“没办法用,我们根本就用不了,比如说音乐,不要说怎么用,我们认都不认识,你怎么用?”10月下旬,希沃特意邀请了老师来给学校的老师们上课培训,教他们在课程教学中使用希沃的多媒体设备,以及包括检索教学资料在内的一系列功能。
到现在为止,雷池九年一贯制学校一共有6块希沃电子白板,为了更好地利用它们,希沃持续推动乡村学校与示范校进行结对帮扶。正是在今年⼴州—黔南—⼤凉⼭3个地区6所学校的“远程双师课堂”的帮扶课程中,苏艳和龙小英学到了更多关于音乐和绘画的知识。
这是苏艳第一次上音乐课,她的班级和广州市乐贤坊小学、贵州惠水县鸭绒小学的孩子们通过屏幕共同学习节奏韵律,大家盯着屏幕,拍手跺脚打起节拍,三地童声逐渐融合。苏艳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吼着唱歌是不对的,广州的谢老师告诉她“这首歌是用肚子来唱,先吸一口气进去然后撑住,像打仗的时候一样,怎么踢也踢不进去的样子”,“看”字发音的时候下颌要凹进去才行。
教美术的毛老师则发现,第一次来学校的时候,让学生们在纸上画熊猫,一大页空白的纸上熊猫们都缩在一个小小角落里,胆怯地望着纸张外面的人。
苏取散认为,读书应该带来的不只是分数的改变,“是为了学习的过程、为人处事方面的改变。生活环境是靠自己创造的,”苏取散说,“所以我教给他们的是必须得用心去做好任何一件事。想玩的时候狠狠去玩,但是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必须用心去做。”
作为陪伴了孩子们四年的班主任,苏取散发现,音乐课为孩子带来了她所希望的改变。孩子们学会了用气息、认音阶、控制节奏和强弱。苏艳确实发现,自己唱歌变得好听了。而在三节美术课之后,毛老师再让学生画画时,孩子们下笔明显自信了,画笔不再局限在整张画纸的小小一角,而且笔下的内容变得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奇妙。“学生的自信心跟画是有关系的。”毛老师说。
远程课堂折叠了空间,打破了地理区隔,让乡村孩子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目前远程课的频次仍有限,短期来学校上课的音乐和美术老师也很快会离开,尽管有种种无奈,但他们从没有放弃过给孩子们带去希望。
雷波县有一个教研共同体,雷波是四川省唯一一个在教育部、中央电化教育馆的精准帮扶下,被中央电化教育馆确定为“教研共同体协同提升试点项目”发展远端虚拟网课的试点县。李斌正努力地申请加入共同体。
希沃与南方周末公益研究中心发布的《乡村教育信息化发展报告(2020-2021)》指出,“乡村教育课程呈现出课程体系残缺、师资队伍支撑力不夯实、课程不可持续等特点。”电子白板和远程课堂,为解决乡村教育课程的问题提供了一种可能性。2021年,希沃公益行累计捐建超过200间远程录播教室,覆盖26省158个地区,累计受益教师达到17406人,覆盖268256名学生。
2016-2021希沃公益行数据
有时候,希沃公益行负责人陈诗蓝觉得公益行能做的只是一点微小的事,然而,“庆幸的是,这些细微之举并非风过无痕,而是在大山里留下了回声。”热爱画画的龙小英和另一个城市的孩子,通过智能白板共绘出了一座彩虹桥。而喜欢唱歌的苏艳终于掌握了歌唱的方法,通过远程互动录播同步上课,与另一个城市的孩子们一起唱响同一首歌。
音乐课上,苏艳和她的同学们正在学唱一首歌,《我想去看看》。这一次,苏艳的声音和神情里有了更多的自信。她放松地唱给我听:
我想去看看山外的模样,
爸爸说外面日夜灯火辉煌。
我想去看看翻涌的海浪,
阿哥说那里会有大鱼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