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北京见闻之二：经济活动、时间和空间

熊秉元

   对于生活在北京的人，经年累月的耳闻目见，许多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然而，对于初到北京的人，参考坐标不同，往往就有不同的感受。
    到北大的五周里，我借住学校的宿舍，旁边是一个工地，正在大兴土木。早上７点不到，工人们就开始运砖块动工，周六、周日照常；晚上１０点多，起重机还在挑灯夜战。这当然不是个案，这里的经济活动不但生气蓬勃，而且已经成为主导的力量，滴水穿石般地，正不知不觉地改变生活里的一切。对于一个外人而言，这些现象所隐含的意义，耐人寻味。
    北京地铁全部完工时，将有十一条线，目前通车的只有三条线。非常有趣、也非常令人惊讶的是转车时的波折。有两条线之间的转乘，是在同一个车站里；只要步行一小段路，就可以转乘。可是，二号线和十三号线之间的转乘，却要先爬近百阶的楼梯，出站；然后，步行好一段路，再入站，再上车。整个过程，至少要花五六分钟。
    每个人五分钟，每趟车有几百人甚至上千人，每天从早上６时到晚上１１时，一年有３６５天，经年累月之下，单单为了转车，不知道要耗掉多少时间。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调整路线、改建车站，让乘客可以在同一个车站里转车呢？
    我想，答案很简单：因为时间还不够值钱，每个人花五分钟，不关痛痒。所有乘客所耗掉的时间，加在一起，价值上，也还抵不上改建所要耗掉的货币成本。因此，有趣的问题是，当每人国民所得成长到多少美元时，时间的成本会超过改建的成本？当那个时点接近时，相信北京的地铁会大兴土木；耗费一次的改建成本，让以后世世代代的乘客，能利用省下的时间，去享受和创造更高的价值。
    时间不值钱的例子，不只反映在地铁转乘， 生活周遭的小事，也所在多有。宿舍区附近，有许多餐馆，我逐一尝试，也颇有一些小惊奇。有一个餐馆，菜单上有“炖羊骨棒”，令人好奇，我就点了一客。来了之后，发现是一堆羊骨头；卖点所在，是用小吸管用力吸骨髓。另一个餐馆，名为“羊羯子”，是火锅店。火锅的锅底，就是一大堆羊骨头，而上面只有些许的羊肉；食之要花时间力气，弃之又可惜。等经济活动进一步发展，时间的价值上升之后，我相信炖羊骨棒和羊羯子都会逐渐减少，乃至于消失。
    这些具体事例反映了，随着经济活动的增长，时间的价值慢慢提高；除此之外，有些现象比较抽象，但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
    ３月１５日，是北京的“维权日”——为了维护和争取自己的权益，各地都举办了集会，宣导维权的重要。因为消费者的权益，受到不法或不合理的侵害，所以要维权。租屋、汽车和手机，是消费者维权的大宗——报上有一张照片，里面有一个人、四匹马和一辆车，车主买的车无端爆炸，他想用四匹马把车拖回车商处抗议！
    经济活动发展之后，信息愈来愈流通，品牌也变得愈来愈重要。得罪消费者，就是和白花花的银子吵架，也就是和自己过不去。而且，把时间心力耗在摩擦争议上，等于是平白丧失了用这些时间心力去赚更多钱的机会，对买卖双方都不好。因此，在农业社会里，时间不是金钱；在经济活动热络的社会里，时间“可以”是金钱！
    和时间密切相关的，显然是空间。经济活动使时间的价值上升，对空间的影响又是什么呢？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十字路口和红绿灯。初到北京，走到十字路口时，虽然有红绿灯，但是不知道怎么过马路；因为，无论是车子或行人，似乎都各行其是，不大理红绿灯。时间稍久，弄清楚游戏规则：对于行人而言，不要管灯号，只要跟着其他人走，就过得了马路。红绿灯只发挥了一部分的功能，另外一部分，是靠行人和车辆自己随机应变。也就是，人和车（也就是大家）对于空间的运用，相当地任性和粗糙。
    当经济活动进一步发展之后，行人和车辆都会慢慢地意识到：自己从心所欲，看起来是自由度增加，长远来看，其实是限制了自己的自由。终会有一天，在十字路口对于空间的运用，会进展到最简单、最直接、最笨拙，但也是最有效率的运用方式——按红绿灯来。行人只要看灯号，就可以从容优雅地过马路；而不需要像现在一样，一边走一边担心，不知从哪里会蹿出辆车来。
    除了具体的空间之外，还有抽象的空间，我指的是人和人之间的相对关系。在北京，宪警公安等公权力，固然享有绝对的权威，其他手里握有一点小小权力的人——地铁的收票员、维持上下车和出入站的服务员、公共汽车的售票员——对市民大众也经常大呼小叫，甚至吆喝训斥。有趣的是，所有的人似乎都默默接受，承受这种人际关系上的不平等。然而，随着经济发展，大家都有稳定的工作和正常的收入。大家会逐渐意识到，每个人的工作只是一种专业。在专业和专业之间，彼此是平等的，并没有高下可言。换句话说，人生而不平等；但是，经济活动形成的专业社会，却能慢慢地雕塑出人和人之间的平等。
    经济活动对时间和空间的影响，表现的形式并不同；然而，在本质上来看，却是相同的。经济发展之前，时间的价值很低；而空间的结构，是由其他因素所决定。经济活动蓬勃发展之后，时间的内涵丰硕起来；同样的时间，现在可以有很多种选择。相同地，经济活动蓬勃发展之后，空间的内涵，也直接间接受到影响和形塑。最重要的是，经济活动带来时间和空间的改变，都会使人的尊严愈来愈高。
    除了时间和空间之外，经济活动是不是对其他事物也带来冲击？在这个古老又现代的北京，我满怀兴味，有无比的好奇……
（作者为台湾大学经济系教授、浙江大学经济学院客座教授，电子邮箱ｈｓｉｕｎｇｂｉｎｇｙｕａｎ＠ｇｍａｉｌ．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