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三毛 | 封面人物

三毛在世48年,离世30年,热爱者与研究者前仆后继。她的文字、她的文体、她的真实、她的夸张、她的标签、她的爱情、她的死亡……每一个都有读者的津津乐道和学者的连篇累牍:她受到读者的狂热追捧,为了维持“三毛”的传奇,不得不蜡烛两头烧;她的浪漫经由客观阐释失了色,传说因分析落了地。陈平创造三毛,读者丰满三毛,学者拆解三毛,时代延续三毛。种种故事指向一条线索:陈平不堪重负,试图杀死三毛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责任编辑:周建平

图/肖全

1981年10月,高雄市文化中心容纳1300人的至德堂温度飙升,开到最大功率的冷气并未能消解在场红男绿女脸上的汗滴,更不能降低他们散发的热情。堂内放着《橄榄树》,齐豫安抚人心的嗓子难得失了效。这首歌的作词者三毛风尘仆仆而来,准备进行回到台湾后的第一场正式演讲。

紧闭的门外也挤满了人。演讲开始了,三毛柔软的声音被焦躁切割到支离。外面的人一遍遍齐喊:“我们要三毛。”为了安抚他们,工作人员在室外装上了扬声器。三毛说:“三毛不值得你们这么爱,回去吧,做更重要的事情去。”得到的回复是更响亮的“我们要三毛!”

父亲陈嗣庆本因女儿的顺利登台而欣喜,可不间断的演讲邀约透支着三毛的体力与精力。到第74场,陈嗣庆对女儿吼道:“你要不要命?!”

到第75场,三毛也受不了了。“又一场汗透全身、精疲力尽的两个小时又15分钟。是平均一天睡眠四小时之后的另一份工作,是因为极度劳累而常常哭着抗拒的人生角色,但愿不要做一个笔名下的牺牲者。”

在行业没有细分的年代,三毛的形象极其丰富。她身兼作家、偶像、明星、教师、编剧、女性导师等多重身份,甚至这也不能框出三毛的全部。总之,她成为社会的顶流。读者的信成箱送来,探访者一批又一批,讲座一场接一场。她的言语经由话筒、电台、书籍、报刊、电视发酵,成了一代人的行动指南。她的声名颇具能量:手臂残疾的退休老兵作家张拓芜本默默无闻,三毛读了他的《代马输卒手记》后,写了一篇书评,说“好看极了”,就让这本滞销的书成了畅销书。他得以写出两本续篇,衣食无忧。读者给三毛的信五花八门:父母之为子忧,少年愁滋味,女性如何自处,人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对社会热点问题的看法……总之,一切人生的困惑仿佛她都能有答案。人们需要导师,只是被顶在这个位置的人难免孤木难支。

三毛给学生讲课

三毛不止一次表达过苦楚:“怕出门被人指指点点,怕眼睛被人潮堵住,怕报社转来的大批信件,更怕听三毛这个陌生的名字,这些事总让我莫名其妙地觉得悲凉。每一次,当我从一场讲座、一次座谈会、一段录音访问、一个饭局里走出来,脸上虽然微微地笑着,寂寞却是彻骨,挥之无力,一任自己在里面恍惚浮沉,直到再不能了……”她说:“我喜欢三毛,喜欢她的真。喜欢,很喜欢。尤其笔下的三毛,觉得她很可贵。如果不喜欢她,我相信我就不会写她了。可是并不喜欢三毛带来的一些劳累,也不喜欢被访问、座谈会时的三毛,但,她还是可爱。”

1974年10月6日,台湾《联合报》副刊刊载了署名为三毛的作品《中国饭店》。这是陈平第一次用三毛的笔名。在接下来的17年,这个名字所涵盖的意义迅速膨胀,远超陈平和她的英文名Echo。

最初,这个名字来源于漫画家张乐平的作品《三毛流浪记》——那是三毛看的第一本书。越来越多的读者不满足于这个答案,一次次问及她笔名的由来。于是“三毛”有了更多的外延:我的作品只值三毛钱;我最为潦倒的时候,身边只有三毛钱,以三毛为笔名是象征着流浪的艰辛;大毛、二毛、三毛这样的名字很常见,属于平常人,我也是一个小人物;“三毛”暗藏着易经里的乾卦和坤卦;过去用“陈平”发表过一些文章,但是我最怕别人,尤其是我的朋友们看我的文字,所以在沙漠里开始写文章时,我就想要一个稀奇的笔名,让我的朋友们看到我的文章后不知道是我写的,我就取了“三毛”这个笔名……

如果名字是一种隐喻,那么“三毛”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漫画原型总在流浪,身处忧患,饱经动荡。落到陈平笔下,三毛的故事也常笑中带泪,一时难分悲喜。爱侣难白头,红颜早辞世,都是世间恨事,三毛占全。

幸好书中什么都有。阅读构筑了三毛的精神世界。她早在儿童时期就从《红楼梦》里贾政见宝玉随一僧一道而去顿悟了“境界”,并决定将文学的美作为终其一生追求的目标。往后她埋首纸堆,长在文字里,中外著作信手拈来。父亲陈嗣庆记得,三毛从西班牙回家,不到一年半,书架上堆了两千多本书。

由此看来,三毛得名于张乐平,启蒙自红楼梦,修身在书籍中。文字里,三毛幸福地沉湎于爱情,绝望地失神于孤苦,一面热情洋溢,一面内心苍凉。她的肉身在48年里经历了五次出走,精神在放逐与归来间徘徊。她向一拨人给出了人生答案:一个人如何做自己;同时不忘追问:做了自己该如何继续找自己?

“自我”“自由”“独立”“漂泊”都是三毛的标签。她人生一路,硕果累累。出了24本书,游历59个国家,在音乐、电影、舞台剧、翻译、教育上皆有收获。她忙于缔造绝美爱情、探索苍茫异域、亲历戏剧人生。她的快乐与痛苦皆来源于此。她爱情不顺,所爱之人皆不得善终——尽管如此,短暂的欢愉也为她供给了一生的养料与声名。她无心插柳,远走他乡本是自我放逐,却为一代人推开世界的门,她踏足的59个国家,在那个年代也成了中国看世界的新一眼。她的文字不至绝伦,但延伸了人们对沙漠、大海、山野、深林的想象——远离国土千里之外,还有更加浩渺的地域,日复一日上演着蛮荒故事。她笔下少有都市的精巧,却有波西米亚气质和小布尔乔亚情调,这远超少女心性,在原始的异乡颇具反差与张力,她影影绰绰建立的眷侣生活更添了几缕如真如幻的仙气。她的小花招总能让生活在平淡的日子里开出花来,这些花不仅开在苦涩的撒哈拉,更开在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三毛的情感带着前仆后继的孤勇与壮烈,化成文字有孤注一掷的决绝。她的文字总有“我”,又有讲故事的天分。充沛的情感与丰富的情节交合后,三毛的形象越发跃然纸上——极致地、热烈地、勇敢地、壮烈地,她不断从五味杂陈的世界中分离出乐趣,字里行间日夜欣欣向荣。她的撒哈拉、她的拉美、她的爱情、她的人生共同构成了三毛。她的传记数十本,但当故事以第三人称讲出,固有体系形神割裂,山盟海誓如隔岸观火,烈火烹油也隔靴搔痒,落笔成文只剩矫情——只有在三毛的文字里,三毛的一切才变得合理。

她说:“作为一个人的可贵,就是我们往往不能忘记情和爱。”早在少女时代,陈嗣庆便对她说过:妹妹,人生至乐,无非情天孽海,人生至苦,亦无非情天孽海。她头也不回扎进其中,如单刀赴会般勇猛,以离世为终结。这是三毛最后最大的浪漫,足够世人隐约耳语30年。

三毛很早就引入波西米亚风和中分印第安长发,与之匹配的是缭绕一生的神秘感。她选择去西班牙,是因为在听到西班牙古典吉他唱片时,生出了前缘似的向往。去撒哈拉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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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梁淑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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