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才是俄罗斯的未来”

“2003年我写完了《拜访纳博科夫》,回到蒙特勒感谢他。他已经不在那家酒店了,在街对面的一个小公园里,像个真正的纪念碑。”图片由赫鲁晓娃提供

    2002年,布什总统访俄前,说他为了准备,在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妮娜·赫鲁晓娃在美国的媒体上说:“他应该读纳博科夫,因为那才是俄罗斯的未来。”
    与记者交谈中,赫鲁晓娃最常引用的一句话反而是陀氏名言:“尽管落后,但我们精神不倒”。她很不喜欢这句话,认为陀氏是在教导俄罗斯人,应当安于人生,人本就该遭受苦难,但要保持灵魂的纯洁。
    “俄罗斯传统文化还是唯心的,他们相信非物质的概念,相信灵魂,相信强大的精神力量。”她觉得这既不够现代,对未来也没有好处,而纳博科夫在他的作品里,就解放了那些悲惨的唯心的人物。他们的世界可以有物质生活,可以有实用的成功,精神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布什想了解俄罗斯将会、应该会成为什么样,他就应该读纳博科夫,看那些个人化的人物,而不是陀氏那种集体的苦难。”赫鲁晓娃说。

纳博科夫的每本书都是政治书
    记者您是怎么开始研究纳博科夫的?
    赫鲁晓娃:我爱上了一尊铜像。听起来可笑是吧?可是我是俄罗斯人,我相信唯心的文化概念。
    1999年,我去了瑞士蒙特勒,纳博科夫就葬在那里,正好是他百年诞辰。说实话那时候我连喜欢他都还谈不上,只是去玩而已。就像随便哪个游客,到了瑞士沃维就会去看卓别林墓地,我也想去纳博科夫墓地,想找他曾经住过的酒店。
    那种旅游胜地满是豪华绚丽的酒店,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我想随便去一家问问看,也许有些个小资的家伙知道呢。
    我看到一家酒店,就像个涂满了奶油花饰的巨大蛋糕,那种新艺术运动风格的装饰美极了。我下了车走进大堂,迎面碰上了纳博科夫——他就坐在那儿,当然,是尊铜像。我目瞪口呆,只不过随便撞了一家,结果就是他曾住过的。我觉得天哪,这肯定是种预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或许是心灵感应?从那开始我阅读他写的一切,发现他总是把要说的东西深藏起来。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叫《拜访纳博科夫》,是我和一尊雕像之间的对话。我想用这种对话方式找到这些深藏其后的东西。
    记者您一开始就是用政治的视角阅读纳博科夫么?
    赫鲁晓娃:我自己12岁就试着读过《洛丽塔》。那时候还禁止出版,是打字机打的,私下流传,晚上借到第二天早上就得还……我讨厌那本书,讨厌洛丽塔,讨厌整个纳博科夫的概念。倒不是因为性描写,其实也没什么过火的描写。
    纳博科夫始终说自己写的东西无关政治,也不涉及社会价值观,他说“我喜欢编造没有答案的谜语”。我是研究政治的,我读了他所有作品,这两件事凑到一起,我发现他在写未来的俄罗斯。他自己都没料到,他在四五十年以前就为我们描摹出当代的、集体思想消失之后的俄罗斯会是什么样子。我认为他的每一本书都是政治书。
    记者您说纳博科夫就是俄罗斯社会转型的路标,怎么理解?
    赫鲁晓娃:西方尤其是盎格鲁-萨克逊美国,搬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财务报表、世界银行的法律文件,希望改变俄罗斯的体制,可是俄罗斯人特别不擅长看这个,俄罗斯人只是贪婪地阅读文学。比如《古拉格群岛》对终结苏联政权的专制属性就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我觉得如果俄罗斯人阅读纳博科夫,就是重要的转型教材。
    他自己是在十月革命后离开俄国,带着19世纪的俄罗斯文化传统,要转型到20世纪开放的美国文化——现在他是最伟大的美国作家之一。
    19世纪俄国文学作品里的大多人物都很典型——苦难、悲惨成了共同的前提意识,从来没有好结局。俄罗斯人在现实中不顺利,就从这些人物身上寻找安慰。我们安慰自己:没有洗衣机、食品店,可是我们有俄罗斯精神,这就能构成一个大国。
    而纳博科夫一生都没有这样的主张,他自称从来没有社会目的,写作只为自娱。可如果你看他的作品,尤其是1940年代后用英语撰写的作品,他基本上是在为俄罗斯人改写俄罗斯文学。
    《阿达》是改写《安娜·卡列尼娜》。后者的开头非常著名:“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俄罗斯人的看法就是这样,幸福没什么,都一样。而《阿达》的开头恰恰倒转过来:“幸福的家庭多少各有其幸福,不幸的家庭倒多少是一样的。”意思是说不幸实在没什么值得赞美的,其实在幸福里才能发现人生。
    《微暗的火》改写果戈理的《狂人日记》,《斩首的邀请》改写《白痴》。他改写每一部名著都是为了让我们今天利用,因为俄罗斯人还是更擅长领会形而上的文化概念。
    整个俄罗斯传统文化背后的观念是:做一个舒服的资产阶级没什么意思,人生要义在于拼搏奋斗,就算拼上性命也是快乐的,因为奋斗是要成为更高贵的人或更高贵的灵魂。而纳博科夫认为过一个普通人的小日子也不坏。纳博科夫提前四十多年就预言了俄罗斯后共产主义时期的命运——从苏联共产主义解放出来,缓慢而有组织地建立个人竞争的资本主义文化。他赋予人物现代性,而前者只是在集体背景下书写个人不幸。
    我那篇《拜访纳博科夫》后来写成了一本书,这就是那本书的政治信息。我觉得有趣的是他揭开了现代性的神秘,他学会了做一个好的资本主义者。当然他没这么称呼过自己,但他确实是个好的自由主义者;他适应那个体制,有社会责任感又快乐,一个俄罗斯人成了美国文学大师,这是了不起的成就。

媒体一放开,作家就失去了灯塔的地位
    记者这种个人主义的观点在今天的俄罗斯很流行吗?
    赫鲁晓娃:在1990年代相当流行。俄罗斯结束了共产主义,开始接受、支持西方的个人价值。可是今天不那么盛行了。俄罗斯有时候是个奇怪的国家,恰如它的国徽,双头鹰各自看着相反的方向,在中部几乎分裂开……
    今天就像是1990年代猛烈的自由主义之后,产生了后坐力。社会还没有倒退,但也有人觉得我们还是想要一个大国,如果让我们放弃一点点个人利益,换取一个强大国家,我们会很愿意。
    记者:“后坐力”的说法很形象,具体表现是什么?
    赫鲁晓娃:你可以自由选择人生了,你的生活不再是伟大祖国事业的一部分,不是为了发射人造卫星,不是为了冷战,或者不是为使农业国家工业化。你只是巨大集体的一分子,为了自己微小的个人舒适,或者为了一个舒适、理性、现代、实用的国家而生活。我认为俄罗斯应该成为这样。
    但是又得回到陀氏那个唯心的文化,俄罗斯在这个问题上始终内心交战:人们确实想要舒适生活,可当他们真过上好日子,又开始厌倦,因为他们又相信陀氏说的“尽管落后但精神不倒”。某种程度上小富即安有损身份,舒服的小资产阶级生活多么平庸;我们更希望世界敬畏我们,在我们面前俯首。
    个人舒适生活和强大的国家,我认为俄罗斯人一直没找到办法将二者协调统一。
    俄罗斯是个革命国家,始终是革命前进……感觉里革命总是比发展来得容易,你只要向着阻碍冲锋,粉碎它,就完了。可要让俄罗斯缓慢地向前发展就难了,因为那很单调、平庸,有损你的精神。到了1990年代的那个情况,他们只是忙碌于个人生活——找工作,保证孩子的教育——有些人厌倦了。
    你不再是为了一个伟大的国家奋斗,我想对自由的恐惧正出于此:你得为自己的生活负全责。如果个人生活不顺,以前你可以说是为伟大的国家做出牺牲,现在没有这么一个伟大国家了。
    记者您认为叶利钦之后,俄罗斯有点走回头路?
    赫鲁晓娃:我写过普京非常负面的文章,但他不是独裁者,不是斯大林或伊凡雷帝;我曾经把他归为那一类但他不是,他也不是勃列日涅夫。
    我们以为自己想要的和我们真正想要的,这中间同样需要找到一个平衡。
     人们以为自己不要民主,因为过去那段日子里民主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其实他们还是要民主的。只是他们没给自己足够的时间来发展和进化。他们是想要更好的民主而已,而看到现在没解决问题,就觉得那我们回头吧。
    他们觉得还没准备好接受民主体制,我认为并非如此。但我不知道要付出什么,才能让他们相信自己其实准备好了。也许我们需要一个新的领袖。
    记者您期待什么样的新领袖?
    赫鲁晓娃:不知道。2008年普京可能留任,也可能是他希望的接班人上台。
    如果他留任,我不指望俄罗斯在接下来的8年里会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套温和集权、垂直权力、半民主化,当然还有自由经济……但要是他指定的继任者——现在有两个候选,梅德韦杰夫和伊万诺夫——不管他们谁上台,我倒不那么有把握说,他们会延续普京的风格。
    前苏联和俄罗斯的历史都说明,现任领导人指定继任者,希望他们能接着执行他的方针政策,可是从来没有谁如愿。
    斯大林认为赫鲁晓夫是可能继任的人选里最顺从的,但是谁也没料到赫鲁晓夫会反斯大林。当然他没有钦定赫鲁晓夫,只是斯大林去世了,然后赫鲁晓夫上台。勃列日涅夫选了戈尔巴乔夫,以为他会是另一个契尔年科,可他不是。叶利钦和普京之间也是一样。
    所以我不会押这个宝,说梅德韦杰夫或者伊万诺夫会彻底延续普京政策;我也不知道他们会比普京好还是差,都有可能,但肯定不一样。因为俄罗斯仍然是那种革命方式,新领袖对过去总是持否定态度;就算普京并没有一笔抹掉叶利钦,还给他祝寿什么的,事实上还是跟叶利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记者我见您在最近一次采访里,引用侦探小说家鲍里斯·阿库宁的观点说,“在专制体制里,文学和高雅艺术的发展要比在民主体制里强太多”。我不太明白这里边的逻辑是什么。
    赫鲁晓娃:我认为他的意思是,在民主社会里你不用看小说或写小说来反对某种东西,直接在报纸上就能读到了。现在我们不必再读索尔仁尼琴也知道国家发生了什么,我们又置身流行文化中,有了博客,你自己决定怎么评价领导层。媒体一放开,作家就立刻失去了自由主义灯塔的地位。
    当你有了个人自由、民主、消费主义、资本主义……所有这些好的坏的,高雅艺术就成了奢侈;而在专制体制中,高雅艺术则是惟一幸存的东西。选择非常多的时候,你会真去读《洛丽塔》么?少数人会,80%的人不会。可要是没有别的,要是你的天地里只读得到肖洛霍夫——不是说他的作品不好,也是好书,只不过有点公式化,伟大幸福的社会主义只有这书——你当然会寻找别的选择,你会读大量的当代文学,或者你会写当代文学作品,因为这是惟一通向大世界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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