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杀马特 | 封面人物

罗福兴后来会被记者问到诸如此类的问题:如果你的人生可以重来,在哪一个节点发生改变,可能会让故事的走向截然不同?

比如,一年级时没有因为外地打工子弟学籍问题离开深圳;比如,初中遇到了更包容他的老师;又或者,有一个更负责任、没有在年少时抛下妻儿的父亲……

​罗福兴从来不去想这些假设,因为毫无意义,思考的结果只能是“我怎么还在这个鬼地方呢,我怎么还没去MOMA(现代艺术博物馆)呢?”

何况就算一切顺遂“老老实实读完一个普通大学”,他想自己大概只能“选择一个往死里干”,比如成为来采访他的无数记者的同行,或者坐在城市的某个格子间里,为了高昂的房价焦虑,996加班加点地敲无尽的代码

又有多少差别呢?如今他至少是自由的,哪怕也许只是一种脆弱的、及时行乐的自由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东莞、重庆

责任编辑:周建平

图/受访者提供

专访“杀马特教父”罗福兴

石排镇

招工启事随处可见。刚出火车站的电线杆上,路边小店的招牌边,汽车挡风玻璃的雨刷下。

白天的东莞石排镇,时间仿佛静止了。盛夏的阳光灼热,店门开着,店里没有人。马路上也没有人。李一凡觉得怪异,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是2017年,为了拍杀马特的纪录片,李一凡第一次来到石排。这一趟目的很明确:见见传说中的“杀马特教父”罗福兴。

后来他反复讲述那段“历史性”的会面:白天,开钟点房,空调坏了,满头大汗,一个多小时,罗福兴有些戒备,不怎么说话,两人鸡同鸭讲,啥也没聊清楚。李一凡一行三人,罗福兴一见面就把另两个赶走了,说你们两个走开,我只跟一个人谈。

那时的罗福兴已剪去夸张的杀马特长发,只用发胶喷了一个挺高的背头,也没染五彩斑斓的发色,一头规矩的黑,个子不高,除了胳膊手背上露出的文身外,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而瘦削的青年。剪掉杀马特头发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大概2016年之后,在媒体的报道里,罗福兴被描述为一个已经“洗心革面”的“杀马特教父”,一个从歧途回归正轨、剪去夸张发型、决定开个理发店谋生的正经人。

洗不洗心革面,罗福兴是无所谓的,杀不杀马特,他其实也无所谓。他唯一有所谓的是怎样能更好地活下去。2013年以后,杀马特成了反三俗、网络清洗的标靶,网上嘲讽一片,他顶着“杀马特教父”的帽子,站在被嘲讽的前线,一度宣布退出公众视野,等再出现在公众面前时,就成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而眼前这个老头子,他想干什么呢?

罗福兴抱臂打量对面的李一凡。这个自称来自重庆、想拍片子的老头儿,短不溜秋的寸头已经花白了一半,脸和身子都有点圆乎乎的,显得和善又随便的样子,甚至要请他吃石排公园边的麦当劳。

只是罗福兴不得不戒备。他接受过太多大大小小主流、非主流的记者采访,有些记者见面时和他称兄道弟,转头就写稀奇古怪的文章嘲讽他。最初他气得半死,但还是来者不拒,反正有人请吃饭,“管他谁,吃了再说。”不同的是完了不忘提醒,“我跟你说你别搞我啊。”

李一凡那天自始至终没掏出摄像机。在麦当劳,一杯冰激凌下肚,两人总算是把事情聊通了。

罗福兴问:你到底是想干嘛?要拍什么?

那会儿的他有点不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杀马特了。几年前他在理发店当学徒,有顾客公然嫌弃他的杀马特发型,点名换人。他大概就是在那之后把头发剪掉的。

李一凡说:我想让你们杀马特自己说自己的故事,我想给你们“平反”。

抽烟的罗福兴  图/本刊记者 邱苑婷

五华县

大概跟着李一凡拍了一段时间后,罗福兴才模模糊糊意识到,几乎大部分杀马特的故事,都是从“我是几岁出来打工”开始的。

对生于1995年的罗福兴来说,这个答案是11岁或者13岁。

11岁,广东梅州五华县,初一的罗福兴被退学。他自认从不主动挑事欺凌人,但爱顶撞老师,因为“对抗权威很爽”。爸妈在外打工,他跟着外公外婆生活,家里没人管得了他。吵架、逃课去网吧,叛逆期的罗福兴成了学校老师眼里的小混混、不服管的嚣张学生。

退学后他开始在老家梅州的工业园打工,在生产微波炉的流水线上。罗福兴年纪小力气小,被安排在最简单的第一环节倒模成型,有人专门倒料,他只需负责开门、拿出成型的模具、关门,如此机械重复12个小时,两班倒。

没做两天罗福兴就跑了。“他妈的受不了这个苦。两班倒怎么做。”

那是2006到2008年左右,QQ空间的非主流、火星文在90后中已成潮流。罗福兴是被裹挟在这潮流中的一个。他从六年级开始就去网吧,和大部分90后一样,无非是聊QQ、玩小游戏、踩QQ空间、逛贴吧,流行的头像都是非主流的染色长发长刘海,配上一抹“明媚的忧伤”。网上玩非主流的年轻人流行建家族群,比如广为人知的“葬爱”。罗福兴也建了一个QQ群,为了蹭大家族的热度,他最初管它叫“葬爱·杀马特”。

没人说得清谁是始作俑者,后来被媒体称为“杀马特教父”的罗福兴同样说不清——

他只是建了一个叫“杀马特”的QQ群,之后又在百度百科新建了一个叫“罗福兴”的词条。

那还是百度百科可以自己创建、修改、编辑的时代。罗福兴给自己的词条里写;网络红人、杀马特创始人。

2009年微博上线,罗福兴在微博简介上写,“杀马特偶像教父”。

“我不会写自己是群主啊,太low了。”

“杀马特”是英文单词Smart的谐音。罗福兴百度过Smart的意思,被一个词抓住了眼球——“时髦”。

“时髦是吧,好,就它了。”

研究网络搜索引擎规则、研究怎么才能成为网络红人,那些过往,都被罗福兴归为“小时候”的事。但某种程度上,他成功了:后来,记者确实通过微博私信找到了“教父”罗福兴,从此以后,他被媒体推成了杀马特的代表,发言人一般的存在。

刚兴起的网络空间,是一片野蛮的荒原,罗福兴在那里找到了未曾有过的自由。那时候他给在深圳做包工头的爸爸打电话,永远是要钱。去网吧要钱,染头发要钱,以至于那两年他爸看到儿子打来的电话就挂断。有村里人说他父亲在外有不止一个情人和家庭,从小就不忌讳地在他面前说长道短,真真假假分辨不清。有老人跟他说:你爸爸在外面还有好多小孩,没活下来的那些可能会变成鬼。

罗福兴经常梦到婴儿。有一个噩梦做过两次:一个婴儿在出生,在哭叫,不知道是人是鬼。他特别害怕,梦的最后他跳下了悬崖。

没钱还得回工厂。回来了又跑,三天两头地干。一两年后家里亲戚托关系让罗福兴重回学校,但他已经读不下去了:

“这个教育有问题,我本身基础也没打好。它太快你知道吧?有时候你稍微停一下,链子断了一下就很难连上去了,没有太多喘息的机会,九年义务教育很快的你知道吧?”

13岁,罗福兴再次辍学,这次是主动的。他离开梅州,去父母所在的深圳,去过各种工厂、发廊,找不到活的时候,也跟着父母在工地造过砖。儿子出来闯,父亲开始接他电话,因为通常不再是要钱,而是真的遇上事,比如工厂老板欠薪赖账,得替儿子出面要钱。模仿日本视觉系乐队X Japan的发型,罗福兴的头发也桀骜不驯地立了起来——

他不知道的是,许多年后,立起来的头发,将成为一个60后判断“杀马特”与否的标志。

李一凡和躺在床上的罗福兴讲话。没事的时候,罗福兴喜欢躺在床上抱着手机滚来滚去  图/受访者提供

黄桷坪

这个“60后”自然是李一凡。

作为罗福兴的上一代,生于1966年的李一凡看起来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四川美术学院的职工子女,土生土长在重庆黄桷坪,学油画、上川美附中,1986年考进中央戏剧学院综合班。同样的年纪,罗福兴在一个又一个工厂、一个再一个发廊间三天两头地辞工游荡时,李一凡骑着单车在中戏、北电、中传、北大、清华、北师大等各大高校之间穿梭,晃荡着听课,听朋友们辩论、高谈哲学与艺术。

但李一凡好像没有哪里要去。

1990年,整整八九个月时间,李一凡都在四川瞎逛。有时坐长途汽车,有时搭顺风车,有时徒步翻山越岭,说是毕业创作体验生活,结果连画板都没掏出来。在川西,一个人背着书包从重庆走到康定,翻二郎山从天光爬到夜黑。看到破庙就进去看看,遇到采药人也跟着满山找虫草,爬高到雪线边上。遇到滑坡塌方也不怕,他搭车的司机曾快准狠地一轮盘踩油门,从仅剩的半条路边压过去,旁边就是悬崖下的大渡河,底下全是掉下去的车。完了司机还得意:“我要是开慢一点……”没有目的地,像自我放逐。

他想这大概全得追溯到黄桷坪。在黄桷坪他也是这么长大的——上川美附中时,学校里有一群川北乡土画派的老师,动不动就拉着他们这帮十多岁的初中生在穷乡僻壤乱逛,美其名曰体验生活。全是最穷最偏远闭塞的地方,大凉山、黔西北、阿坝、甘南,几人一组在乡民家里吃饭借宿,一住就是几礼拜一个月,带点感冒药、抗生素之类的和村民们交换。

老师也不像老师,总之没个老师样子。有次把他们拉到贵州,没钱了,老师还想去看黄果树瀑布,就打开地图:同学们啊你们看,这地图上从这儿到这儿只有这么远,我们看大家就走过去吧。我们帮大家押行李,我们坐车过去,你们自己走过去吧。

李一凡和男同学们算走得快的,早上七八点走到下午5点。有走得慢的女生,晚上就借宿在山区农民的谷堆上、酒窖里,第二天中午才走到。女孩刚到,老师说嗨等你们好久才到,好大家可以走了。

“哇这个女孩一顿大哭,给老师一顿乱骂。‘好,今天不走了再待一天!’”李一凡模仿完大笑,“老师挺有意思。”

“平等”是李一凡经常用来形容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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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柔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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