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沙鸥:重走杜甫晚岁漂泊路
(本文首发于2020年11月12日《南方周末》)
责任编辑:杨嘉敏
编者按
本报副刊曾先后刊登过《逃向成都:杜甫的入川之路》和《几人相忆在江楼——杜甫的川中岁月》,这一篇是“杜甫之路”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本文作者通过行走、考察,情景交融,诗文交织,再现了杜甫人生中最后的五年。从成都沿长江出三峡到洞庭,他并非如《旧唐书》在内的一批史书所说的那样770年饫死于耒阳,而是于同年秋冬之际在洞庭湖上合上了倦眼。
也许有读者会疑问,文中的杜甫是个命运多舛的老人,那个忧国忧民的诗圣呢?其实仔细阅读,会看到杜甫漂泊流离中依然担心关中时局,同情隶人、戍卒的细节,但一个自知生命烛火即将熄灭依然有家难回的老人,无需刻意拔高,他在漫漫长路的尽头更多的是——对那个时代的绝望。
是的,羁旅即将结束了。
这是唐代宗大历五年(770)秋冬之际,一只漂荡于洞庭湖流域的客船上。如同一朵烛火被风雨浇灭的前夕,忍不住用最后的闪烁抚慰自身的光芒一样,自知大限将至的杜甫,完成了生命的绝唱:《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一千二百多年过去了,当我分别于盛夏和深秋两度来到洞庭湖时,要么,我看到浩荡的大水奔涌翻腾,不知疲倦地扑打着堤岸。要么,我看到水落石出,瘦长的芦苇在风中摇摆,如雪的芦花,被下山的夕阳染成一片不真实的绯红。时过景迁,没有人知道诗圣最后的客船到底停泊在哪里。仅仅记得,他迈向人生尽头的履痕,留在了湖湘大地。
残生随白鸥
765年四月,严武暴死,杜甫失去平生最大的依靠。他决定离开成都,离开业已生活六年的四川。后人一直认为,六年客蜀,乃是杜甫一生中相对安稳的幸福岁月。但从杜甫辞别蓉城之际写就的《去蜀》却不难看出,梁园虽好,终是他乡;锦城虽乐,无以忘乡——在成都和梓州等地的闲适生活中,他仍然无比渴望回到关中。关中既是京师所在,距他的老家河南也近在咫尺。“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是故,杜甫离川,向荆楚而行,其初心乃是北返——关中或河南。然而,怀念故乡的人,终将死在遥远异乡。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浣花溪畔的客船,曾让杜甫想象过它们的行踪:顺着玉带般绕过成都的锦江,于彭山进岷江,自岷江而下,在戎州(今四川宜宾)入长江,从而出三峡,抵荆楚,直至江南。
杜甫的客船就沿着这条路线由北而南,自西向东。
嘉州(今四川乐山)是杜甫行经的第一座重镇。嘉州向以山水闻名,宋人邵博说“天下山水之观在蜀,蜀之胜曰嘉州,州之胜曰凌云寺”。这个独步川中的凌云寺即乐山大佛所在的大佛寺。不过,杜甫没看到高达七十余米的大佛——尽管凌云寺比杜甫还老一岁,且大佛也于他出生前一年就开始开凿,但一直要到他死后三十多年才竣工。是故,嘉州给杜甫的最深印象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式的剧饮——在那里,他与堂兄相遇。
发源于凉山腹地的马边河是岷江第三大支流,于清溪镇注入岷江。作为进出凉山的水陆码头,清溪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镇。我站在古镇中心一栋四层楼的楼顶远眺,淅沥的春雨把一片片厚重的青瓦屋顶打湿了,若有若无的阳光洒在上面,有一种青铜般的反光。
那个月色纯净的夏夜,杜甫的客船就泊在清溪镇外。很显然,一千多年前,清溪还是极为荒凉的边远之地。杜甫泊舟的地方,尽管邻近市镇,却因山深林茂,竟有老虎出没:“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不能说话,月色又明亮撩人,杜甫只好枯坐中宵,憧憬着与亲人相聚于荆楚的美好时光。
岷江的顺水将杜甫送到了戎州。戎州城下,金沙江接纳了岷江,始称长江。农历六月,戎州郊野的一种果实成熟了,那就是唐人十分喜爱的荔枝。这是杜甫第一次品尝荔枝,他用欢快的语气写道:“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今天的宜宾,已不产荔枝——即便偶有,其味也相当酸涩。这说明,杜甫时代,中国大陆气温要比今天为高。这也符合竺可桢的相关论断。
戎州下游是泸州。在泸州,沱江汇入长江。再下游是渝州(今重庆)。很有意思的是,杜甫晚年的出川路线,与他毕生最敬重的兄长李白年轻时的出川路线相重合。李白诗云“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杜甫则说,“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其间的落差,不仅是诗仙的飘逸与诗圣的凝重相区别,而是心怀天下的少年游与心如止水的暮年返乡有着万千迥异。
长江流入重庆下游的涪陵、万州一带后,山势渐次雄伟,江面愈发狭窄。“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滩”,岷江和长江上游平缓地段的舒适写意不见了,杜甫的客船被滚滚野水一鼓作气地送到了忠州(今重庆忠县)。
由于三峡蓄水,长江回流,忠县老城三分之二以上已被淹没,新县城只好靠后重建。依山傍水,从城里看出去,宽阔的长江平静如湖,杜甫担心畏惧的险滩早已沉入黑暗的江底。
杜甫族侄杜某时任忠州刺史。按理,他应该对风尘仆仆的族叔予以热情关照。但是,杜诗的只言片语却透露出一个辛酸的秘密:族侄虽然也请杜甫喝酒吃饭,还在席间令人吟唱他的诗,但这一切都是礼貌的冷淡。杜甫一家甚至不得不住在一座破败的寺庙里。
寺名龙兴寺,方志说,又叫治平寺,位于老城东门外。如同老城一样,如今也是一片荡漾的碧波。
群山之间的忠州是一座小城,尽管当时管辖方圆五个县,但五个县的总人口也才六千七百户,还不如现在一个乡镇。市场小,供应不足,外地运来的米甫一上市,市民就争相购买;治安不靖,城门早早关闭。住在年久失修的庙舍里,夜半梦回,杜甫听到远处林子里传来一阵阵老虎的咆哮。
其情其景,杜甫心情抑郁。雪上加霜的是,小住忠州期间,他又遇到两桩伤心事:
话说严武死后,他的灵柩取道岷江、长江,拟由荆楚运回长安。在忠州,杜甫与之不期而遇。终其一生,严武是待杜甫最厚的至交兼庇护人。他的灵柩路过,杜甫自然前往拜谒。令他感慨的是,严母依然像从前那样和蔼可亲,而严武的部下却换了一副面孔。人情冷暖,如鱼饮水。杜甫伤心地哭了一场,作诗一首为念。
仍然是在忠州,一个噩耗传来:高适去世了。唐代诗人中,高适仕途通达,曾出任过节度使和刑部侍郎之类的要职,并加封渤海县侯。《旧唐书》称: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可以说,与毕生沉沦下僚的杜甫相比,无疑霄壤之别。然而,两人青年时即订交,诗酒酬酢几十年,如今生
登录后获取更多权限
网络编辑:吴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