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TALK|付秀莹:文学,或这世上所有的道路
离别——将故乡留在身后
岁末年终往往是喜欢回首的,不由得想起我经常在一些随笔中提到,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个十来岁孩子的时候,一个秋天的早晨,我的父母送我上路,到县城读中学。
那样一个早晨我记忆非常深刻,我记得是寒霜满天,应该是9月末了,村庄还在睡梦中尚未醒来。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十来岁出生在乡村,她对未来怀揣着美好的想象和期待,在双亲的殷切目光下即将远行到外地求学。
我相信这样一个场景很可能在座的很多朋友都亲身经历过,是我们一个集体无意识。我相信这样一个深刻的童年记忆,曾经打动或激励过、温暖过,很多走他乡、寻异路、追逐梦想的人,就像我当年一样。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样一个早晨,对我其实是意义非凡的。
当时年少的我还不知道,那是我对我的村庄、我的故土、我的故乡最早的辞别。从此以后我纵身上马,在一条路上越走越远,永不再回头。故土成了我永远回不去的地方,也成了我多年之后开始文学创作的精神根据地,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是我的几乎全部文学想象的来源,而且也成为我多年来在城市里勇猛奔跑、追梦、拼搏、奋进,在城市行走多年不致迷失的精神秘密。
在这样一个岁末,在这样一个寒冬,在这样一个夜晚,我相信我的感慨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感慨,至少是很多人的感慨。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个小小的村庄,那条芳草蔓延的村路,坠满了露水,周边是庄稼地,薄雾像轻纱一样弥漫,还有残星零落,远远的有鸡鸣狗吠,村人还在睡梦中,大地还在微微的晨曦中沉睡。
我不知道这个村庄多年以后会成为我的文学版图中的重要一块,成为我不断书写,不断对它着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
当我从乡村到县城,再到省城,然后到京城,这样一路走来,一路辗转。
到京城之前我已经是二十七八岁的高龄了,我还是走了几乎是中国所有孩子走的路。通过读书,通过考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我相信这也几乎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经历,共通的一个精神经历。
挣脱——寻找新的人生意义
我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为什么要写作。
我想,很可能是有一回,我记得当年我还是一个中学老师的时候。在我们省城石家庄,在我们的操场上,当我下课出来,夹着我的讲义,我看到一个老教师,也是我非常尊敬的省里的优秀教师,他夹着讲义从操场上走过来。刚下课,那个时候夕阳西下,马上一天的课业要结束了。这个老教师满头白发,他在操场上走过。操场上那个时候寂静无人,孩子们还没有出来。
我当时看着那个场景,我的泪水几乎是夺眶而出,我忽然一下子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底牌。我想我的前辈的现在可能就是我的将来,我忽然看到了我人生所有的秘密。
那个时候我已经二十几岁,将近而立之年,我忽然感到一种不甘,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是否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我忽然想去远方,我忽然想去外面的世界,渴望去看一看。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一看。当然那个时候这句话还没有流行。我几乎就在那一刻下了一个决心,我说我要出去。
通过什么?我要考研,因为我是一个英语老师,我的大本学的是英语,我是英语专业,我的英语口语还是不错的。那么我要跨专业,寻求我当年的文学梦想,我考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当时我想只给自己一次机会,如果成便罢,不成我甘愿认领命运对我的安排。那一年的艰苦我都真的此时此刻都不堪回首。
创作——触碰到人心的秘密
当然所有的艰难困苦过去之后,我们都经历了一次选择性的记忆,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留下的可能是诗性的、美好的,关于励志的故事。其实对于当事人来说,那一年几乎是不堪回首的。
当我接到北京一所高校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觉得命运对我是眷顾的,我终于有机会选择我前面的路,我的人生有了另外一个选项。
当我读研的时候,当我在报社做编辑的时候,当我偷偷写了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当我忽然有一天被报社领导召到办公室的时候,他指着《新华文摘》问我“这个付秀莹是你吗?”当时我只好承认了。
那个时候他说:“你写的这个人就是我呀,你怎么知道我的故事?这个青年时代就是我的青年时代,他所有的梦想都是我梦想过的。你一个小小的女子怎么看破了我内心的秘密?”
他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睛里有闪闪的泪光,就是那一次我内心深受震动,我忽然间感觉到了文学的力量,我觉得小说拥有如此强大的魅力,他能够打开一个人的心扉。
这个人平时不苟言笑,是我的领导,高高在上,他和我一个刚刚毕业的青年编辑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当他跟我坐下来谈论一部小说的时候,谈论一个小说的人物的时候,谈论他的青春往事,谈论他的情感故事的时候,谈论他当年的时候,我觉得他不断地想当年想当年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真的在无意中触及到了人心的秘密。
今天花城出版社的老总在这里坐着,我刚才和他谈到我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小说叫做《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在一个自序里题目就是“小说家的野心就是写尽天下人的心事”。我不敢说写尽,但是最起码在那一刻我是写出了,我确信写出了我们那位报社领导的心事,我看到了他内心的曲折,看到他青年时代内心的波澜起伏,他的山重水覆,他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所以说小说家为什么要写作呢?作家为什么要创作呢?
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孤军奋战。一个人的战争,没有外援,像一个困兽一样在笼子里走来走去,像一只要破茧而出的蝶。
在未破之前的黑暗的、幽暗未明的很多时刻,小说家如何忍耐?
我想,可能当你的作品跟你的读者产生强大共鸣的时候,那种辉煌的、类似于交响乐华丽的轰鸣,那种迷人的合奏,那种心灵的震颤,那种情绪的流淌,那种内心的波动,那种风起云涌、风吹草动,所有的人间的秘密,世间的所有一切都向你敞开的时候,你忽然在某一瞬间能够看到人生的奥秘。
这个时候我觉得,写作过程中所有的困厄和艰辛,所有的煎熬和困顿都得到了抚慰和安放,都得到了补偿和释放。
跋涉——写作的人都是不甘心的
写作的人都是不甘心的,都是对此生心有不甘的人。
多年以前我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从故乡背着我的行囊一步一步走如此长远路的时候,我还意识不到我心里藏有一份不甘。只有在我写作的时候,当我铁了心做小说家的时候,当我觉得写作是我一生的志业和理想的时候,我觉得我才真正意识到我是一个心有不甘的人,外表安静、内心疯狂的人。
一个小说家肯定是对此生不甘的,他对此生所有的千差万错,来不及修改的所有错漏,如何去修补,如何去纠正?我觉得是用创作。
比如说我写下了《陌上》,我写下了《他乡》,我写下了《爱情到处流传》,我写下了《花好月圆》,我创作了众多的小说人物,我替我小说里的人物活了一遍又活一遍,我其实至少比不写作的其他的人多活几辈子,多活几世。
我觉得小说家不甘心人生如此短暂,生年不满百,小说家的野心就是在文学当中刻下自己曾经来过、爱过、恨过、怕过、畏惧过、爱错过、走过歧途,摔过跟头、吃过苦头,有时候鼻青脸肿,有时候狼狈不堪,有时候意气风发,有时候楼起了,有时候楼塌了。
他就是要替他的人物去经历、去探险,去走遍这世上的千山万水,去经历人内心的千山万水,去跋涉,在虚构和非虚构的边缘,一次次完成文字当中的行走。
当然我认为小说家的不甘还在另外一方面,小说家他是想把现实中所有的不圆满、所有的缺憾都在自己的作品中给予改正的机会。
人生只有一次,相聚只有一次,我相信今夜这样一个文学之夜,此时此刻此景,我们这些人,这样的情绪,这样的氛围,这样的灯光,外面这样的风声,当然还有麦家老师的《暗算》,所有人的秘密,我们内心种种起伏,此生只有一次,不可重复,不可再来,不可复制。
用什么来记录这些时刻,这些无名的时光,这些无名的情绪,这些无名的时刻,这些无名的人?
文学。文学来给它定义——我们叫做文学之夜。
文学来给我们的人物定义。当2016年我写下了我的第一部长篇《陌上》的时候,这部小说写的是我的故土,我当时暗暗发下弘愿,我要为故土立一块纪念碑,为乡亲们立传,当然这只是我的梦想。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多年以后,今年2019年8月,我今年出版了我的第二部长篇《他乡》。《他乡》塑造了这样一个人物,青年女性,她的名字叫做翟小梨。其实她的人生轨迹大致和我的轨迹是相当,以至于很多人都过来问我谁翟小梨,以至于我不得不全国到处去辩解我不是翟小梨,我的题目是《我不是翟小梨》。
翟小犁究竟是谁?翟小犁从故土到他乡走了如此远的路,在一条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当我们辨认她身影的时候,当我们指认、追问翟小梨是谁的时候,当我说我不是翟小梨的时候,那么翟小梨究竟是谁呢?
我想,翟小梨可能是你,可能是他,可能是我。翟小梨的身上其实有重重叠叠的影子,重重叠叠的人的影子,是我们这一代人共通的,在这个时代大幕布下投的重重叠叠的影子。
究竟是谁不可辨认?我相信翟小梨身上有着我们中国四十多年来的整个风起云涌、波光盈盈,我们的山河巨变,都可以在翟小梨的身上辨认、指认。走了那么远的路,翟小梨这样一个女性在他乡,我相信在座很多朋友背后都有一个故乡,都是从故园来到北京,来到他乡,很多人应该是这样的一个经历。
在他乡的夜晚,在异地,当我们回首我们走过的路的时候,当我们回首我们走过的每一段歧途的时候,每一个坎坷、曲折,每一段颠沛流离的时候,我想这世上应该是没有白白走过的路,我想每一条路应该都是我们的必经之路。
就像今晚我从北五环而来,李洱老师从他的单位过来,陈彦老师从他所在的地方走来,我们从各地走来,我们千万条道路,这世上所有的道路我觉得最后都是指向梦想之地,每一条路都是必经的,每一粒落在你鞋子上的灰尘都不是白白落下的。
对于小说家而言,他或早或晚都会来到我们笔下,化为我们笔下的人物,化为我们笔下人物的心灵细节、精神细节,容貌、服饰、笑容、泪水,我相信《他乡》里翟小梨曾经流下过的泪水也都是我们曾经流下过的,她嘴角的微笑也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某种表情之一。当他在夜深人静痛哭失声的时候,我相信都能够勾起我们无数哀痛欲绝的回忆。翟小梨就是你,就是我,就是他。翟小梨走过的道路也是我们每一个人走过的道路。这世上所有的道路,我觉得,倘若有足够的生命长度,我都愿意去尝试。
当然,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是有限的,它终究是不满百年的,我们用什么去历险?我想还是用文学、用写作、用虚构,用小说,在城市不断地奔跑,在文学的世界中不断经历文学世界的千山万水,精神上的山重水覆。有时候可能站在命运的风口处,当我们环顾四周的时候,会感到一种巨大的孤单。这种孤单前面几位老师都说过,是孤单和孤独成就了我们,成就了我们的文学,成就了我们文学之夜。
当我们喧闹的时候也有孤单。喧闹有时,孤独有时,繁华有时,衰败有时,成功有时,失败有时,我觉得文学之夜有今夜已经非常足够,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