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能静 公主在领地 | 封面人物
伊能静爱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我只是来打个电话》。故事中一名女性因为打电话错上了精神病院的车,被迫在医院里度过余生,她想尽办法逃离,不断重复“我只是想打个电话”,却被所有人视为疯子。她以此自比:我一生在讲,我只是想做伊能静,别人都觉得我是疯子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发自:上海、长沙
责任编辑:杨静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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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隧道,便是濑户内海。
当了五年家庭主妇后,伊能静重新出现在观众视野中,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和《婆婆和妈妈》中都有她的身影。决定重启演艺工作之前,她完成了一次独自旅行,地点选在日本,主题是跳岛。白云下一片碧蓝刺进眼睛,她哭了,脑中是川端康成的《雪国》。“我突然理解过了隧道就是回到原乡,就像回到妈妈子宫里。但是对我们这种离乡赚钱的小孩,不挣到钱是不愿意回去的,原乡对你来讲只有伤痛。”
如果按照青少年时期生活地界划定原乡,日本是伊能静无序成长阶段的第三个居所。初中一年级时,她被改嫁的母亲接到日本,开始异国求学之路。在这里,她获得了新的名字——伊能静江(出道时,她改艺名为“伊能静”)。原名“吴静怡”保留了一个“静”字。这或许昭示着继父与母亲对她人生的希望,但遗憾的是,52年过去了,她的人生似乎依旧与这个字组成的任何一个词语无关。
伊能静至今拥有充沛的表达欲,在言说、文字、歌声中倾吐。无论与丈夫秦昊、儿子哈利还是经纪人、前经纪人、闺蜜聊天,都以数小时起步。这常发生在深夜,与我见面的三次,她都提到“我和儿子/前经纪人聊天聊到天亮”。由此推断,她见过长沙、台北、上海、北京以及更多城市的黎明破晓时分。她的言语密度极大,能量充沛,观点到处飞,哪怕只是作为倾听者,也要在听完三五分钟后喝口水歇一歇,并觊觎窥视她内心的隐秘角落:人爱说,是否说得越多内心越怯懦?
不说话时,文字成为出口。她的随笔集《生生世世》《生死遗言》《爱的练习本》等记录了数次旅途中深夜的天色。她习惯在路上写作,因为可以看到窗外流动的风景,而且只有这时有空记下大把闲愁。除此之外,深夜成为放置敏感的时段。意外出现在2001年,腹中的宝宝、后来的哈利成为她创作最大的动力,自此闲愁放心头。
文字几乎是伊能静生命中唯一能把握的东西,她拥有颠沛的童年、不幸的家庭、曲折的感情、被嘲弄的演艺生涯,却少见大众对她文字的打压。或许是女艺人的身份让大众降低了对她文字的要求,也有可能是她字里行间的真切让人们放下责难,当然,还有可能是阅读的时间越来越少,连篇累牍已难入人眼,更遑论评说。
除了导演侯孝贤,他对伊能静说:“如果你先出书,不管你写得好不好,你都是个美女作家,这时候突然发现你会演戏,那你不得了了。可是你现在当演员,你再去写书,你就是个傻子。”
文字中的伊能静格外清醒,在18年前的《生死遗言》中她已自我解剖:“我害怕自怜,害怕眼泪,害怕想说故事,害怕看不清楚而沾沾自喜。我总希望远离人群保持清醒,并毫不隐瞒自己的不合群、难接触。我没有太多希望,日常的生活就是写作、阅读、散步行走,我知道这与人们认识的我有差距,也因为如此,我常感痛苦,深怕自己如人格分裂者,其实不知道自己是破裂着的……我的青春人生没有一件事是我的梦想,生命不由自主,完全在人潮的巨流里漂流。我成名、恋爱、父丧母别,这种种事件曾经让我的生命非常荒唐,但那些闲言碎语的人们丝毫不愿明白真相。他们处处绘声绘色,忘了自省自身却审判他人,甚至将别人锥心的苦痛、无法更改的命运,当做笑谈添油加醋。如今我过了愤怒的年纪,学会了沉默,一厢情愿地相信有天的眼睛。”
如果以此为注脚,会发现伊能静的人生态度在摇摇晃晃中保持着稳定。她常思己过,也论人非。情绪很难控制——在遭受恶评时,她忍不住录视频回应。会和网友互怼,因为“要让他们知道不是什么都可以”。她用自身经历解说“女性力量”,在微博回复被家暴女性私信,让她们“勇敢反抗”。在真人秀中,她的面容举止并不符合大众对50岁女性的标准印象,她戏剧化的反应与面容适配,让人疑惑她并未长大。当寻找这一切的根源时,种种证据指向了她的童年和青春期,她生命的荒唐开始于此。超于常人的刻奇经历为她留下了戏剧化的性格。从此,她似乎永远处于成长阶段,世界越打越开,一粒痛苦的重量却永远比天还大。她对待大小痛苦的态度,都是当年苦难的PTSD。她爱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我只是来打个电话》。故事中一名女性因为打电话错上了精神病院的车,被迫在医院里度过余生,想尽办法逃离,不断重复“我只是想打个电话”,却被所有人视为疯子。她以此自比:我一生在讲,我只是想做伊能静,别人都觉得我是疯子。
当然,更多人形容她是公主,这得益于她早年在音乐中的形象。她的代表作《悲伤朱丽叶》《落入凡间的精灵》《十九岁的最后一天》都精致华美且远离生活,但她说,“我可不是童话中长大的小孩。”她见过同学辍学,吸毒,自杀。连公主人设也因专辑《自己》而自戳,她在其中一首《青春本来就苦》中写道,“我都懂/美丽的躯壳下/我早就苍老。”
但这一切依然让她的气场呈现出一股童话感——属于孩童、少女,与成人世界无关。“因为没有(童话),就自己给自己生。我就是很会把自己拉拔起来的孩子,这是我的救赎。”她是自建童话的公主,内里自顾自纠结,痛苦属于个人,勾连至亲,爱情出现前是父母,出现时是爱人,再往后是子女。这让她的真诚显得虚无,连关于柴米油盐的絮絮叨叨都不接地气。于是在她身上,“公主”一词也被迫有了新的含义:无病呻吟、矫揉造作、作天作地。她反抗:“说我矫揉造作只不过是看不到我的深刻罢了。”
她的不幸在于,没有多少人能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经历苦痛,而她在生命的前50年却将常人的痛苦全都经历了。
她的幸运在于,台北眷村生活成为她看到世界的第一眼。在这个近乎乌托邦的世界中,她见到一群异乡人守望相助,也睚眦必报。眷村的天真与世故成为她生命中第一颗种子。在往后的苦难中,种子生根发芽,成了树,开了花,一度成为她唯一能用以对抗的武器和领地。种子遇上种子,树木汇成森林,她的内在逻辑越发完整紧密,自成体系,坚不可摧。这被她总结为一句话:“我内在有那么多可黑化的东西,但我还是往光里跑。”
2
一阵秋雨后,京都落满了红枫,鸭川潺潺划过岸边黑石,捡起来还能触到水的余温,滑润石头的表面照出一片山色。石板路湿润地反光,挂在屋檐前的灯笼还未亮起,正随风晃动。艺伎的名牌挂在门板上,大多是花的名字。
因为初中毕业旅行,伊能静第一次来京都。她穿蓝制服、打红领带,跟着人潮在老树古寺中游走。沉睡千年的城市让青春的骚动更加鲜艳,躁动中,她看不到自然光影的变化,也没被满山的花叶感动,只留下了一张照片:她站在灰扑扑的寺庙前,双目无神,嘴角抿着,看上去很不开心。
或许是为了弥补,她将婚前最后一次独自旅行选在了这里。前一晚,她在房里吃怀石料理,将一瓶大吟酿饮去大半。醒转后,她走上花间小路,未散去的酒意和雨后水汽、衹园的夕阳在她身边缠绕。一位穿和服、拿油纸伞的艺伎,踏着小小的步子疾走,手上举着一个布包。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以歌声养活家中的孩子,继父也是因为她的声音决定娶她。小时候,伊能静常看见母亲穿着亮片礼服,唱着台语的《南都夜曲》。她身边围绕着想追求她的人,却充满身不由己——她还带着四个孩子。“她早就遗失了恋爱的能力,即使她男人不贞,但她还是传统地守着女人油麻菜籽的命。”
母亲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外公在“2·28”事件时被枪杀,一夜之间家里的东西都被没收,没人敢收留这个家中剩下的人。好心人给外婆介绍了打杂洗碗的工作,她却因此累死。母亲和哥哥妹妹一起想办法活下来,直到和伊能静的生父结婚。当家里的第七个孩子还是女儿时,父亲与母亲的婚姻结束了。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伊能静并没有受到关爱,反倒是常被母亲说,“如果没有你,妈妈可能就会过得好一点。”这成为她人生最初的重击,“从小我就有罪恶感,我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让妈妈受苦。”
为了养孩子,母亲偷渡到香港打工,将伊能静委托给眷村的一对夫妇照顾。黄昏时分,养母站在屋门前,扯着嗓门喊:“妹子,回家喽!”她的声音透过野狗的狂叫、饭菜下锅的油烟声、装纱窗的重复广播,穿进伊能静的耳朵。伊能静会绕过杂货店、滑下小山坡,穿过风、黄昏和人群,回到家里,迎接她的是养母张开的双手和逆光下巨大而温暖的笑容。
母亲来接走不到6岁的伊能静,将她带离眷村的住处,她哭着不想离开,叫母亲阿姨,显得格外陌生。当晚,顺着记忆从台北东区一步步跑回圆山的养母家中。她叫养母妈妈,向她要吃要喝,养母替她揩脸抹身,“我用小小的双手紧拥住那份爱,相信自己拥住的是天长地久。当时我不会明白母亲内心的苦闷,即使其实是她在努力地付出赚钱养育我们。”
1998年,伊能静找到了养母的长子,得知养母早已去世。对方给了她一张养母的照片,她留着大蓬蓬头,戴着眼镜,被阳光照映的面容有些腼腆。伊能静将这张照片放在她仅有的一张父亲独照旁,底下还有父母结婚时的黑白相片。“虽然时光短暂,却也是因为他们,我才学会了生命中的爱与珍惜。”
母亲将伊能静带去了香港,委托给姐姐照顾。伊能静也因此得知了母亲一路艰辛。因为听说“香港遍地是黄金”,母亲一心偷渡去香港。她在渔船下层挤了七天八夜。为了遮掩偷渡客,渔民将大量的鱼铺在船板上,腥血透过船板裂缝滴到每一个偷渡客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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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梁淑怡